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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91章 开国公贼:柳絮词(22)
    县衙大堂内早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乍听到鼓声,众寨主和堂主们不明白张金称到底想做什么,本着各自对“击鼓鸣冤”的大致理解,都换好衣服赶到县衙。首先映入他们眼帘的是已经累得快散了架子的王二毛,随后,几个站在城头上值夜的小喽啰也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
    “火,火,外边,着火了!”事先没跟王二毛通过气,喽啰们惊恐万状地汇报。
    “什么火,慢慢说!”大当家和二当家还没有到,三当家杜疤瘌只好主动挑起大梁。“你到底看到了什么?九当家回来没有?”
    “外边,城东边着火了。一大片,不知道从哪烧到哪。”小喽啰喘了几口粗气,大声回答。“九当家,没看见九当家啊。七当家带着几名弟兄冲出去了……”
    “这傻丫头!”杜疤瘌气得直拍大腿。“谁开的城门!去几个人,把今晚管东门的人给我捆来!”
    “是,是朱大耳朵!他拦了,没拦住!”小喽啰见杜疤瘌发火,赶紧给自己的顶头上司分辩。
    “你,你们这群废物点心!”杜疤瘌连连跺脚,满肚子邪火没地方出。自己养的宝贝女儿是什么脾气,当爹的最清楚。放眼整个张家军,谁有胆子拦杜鹃的马头啊?即便大当家张金称亲自出面,都难保不挨鞭子。让几个小喽啰阻挡七当家救程名振,那不等于草鸡跟老虎较劲儿么?
    “三哥,三哥,消消火,别着急。鹃子骑术不错,再着急,也不至于没头没脑向火坑里边跳!”五当家郝老刀与杜氏父女关系最近,看到杜疤瘌急得团团转,赶紧出言开解。
    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杜疤瘌更觉下不来台。眼睛一竖,大声嚷嚷道:“谁着急了!我才不着急呢!她要是烧死了,老子反而省了心。混蛋玩意儿,老子就当没养她这么大,今后再也不用替她堵窟窿!”
    狠话放下,眼圈却隐隐红了。他妻子去得早,家境又差,所以只养大了这么一个女儿。总指望她能嫁个齐整少年,给自己生个亲外孙子。虽然孩子不姓杜,毕竟也是血脉延续不?哪知道女儿自打一见到姓程的小王八蛋就着了迷。三番五次被小王八蛋害得哭鼻子,三番五次不知道悔改!
    “行了,行了。先让二毛把敌情说清楚。鹃子那么大人了,知道轻重缓急!”四当家王麻子早就听得不耐烦,见杜疤瘌不问正事先顾自家女儿,皱着眉头提醒。
    “不是你的孩子!”杜疤瘌立刻找到了发作目标,转过头,恶狠狠地指责。
    “你女儿无视军纪,私自调遣兵马,还有理了不成?”王麻子有些下不来台,梗着脖子反问。
    眼看着两位当家的就要对掐,其他寨主、堂主赶紧围过来劝解。报信的正主王二毛反而被晾到一边没人管了。正混乱间,后堂内传来几声咳嗽。二当家薛颂,大当家张金称带着几个亲兵,陆续走了进来。
    见到主心骨到位,众寨主、堂主们立刻停止了喧闹。各自站回了应该站的位置。张金称环视四周,不怒自威。待所有人都站得笔直了,清了清嗓子,冲着王二毛问道,“刚才是你击鼓?到底哪路官军杀过来了,多少人马?距离馆陶县还有多远!”
    “是九当家让小的回来送信!”王二毛用衣袖擦了擦还在冒着热气的脑袋,依照提问的顺序回答。“官军从东边杀过来。趴在地上能听见马蹄声,人数不太清楚。距离馆陶县……”他顿了顿,神色有些尴尬,“九当家和我一刻钟前在离城三里左右的地方听到了马蹄声,黑灯瞎火的看不清楚有多少人。九当家吩咐我回来报信,请大当家整军出城野战。他自己留在原地想办法阻挡敌军!”
    “胡闹!他有几个脑袋?”张金称闻听,又是吃了一惊。程名振与他一见投缘,对于这个聪明勇敢的少年人,他心里寄予了极大的期望。如果刚从馆陶县的大牢里把此人救出来,此人就战死在阵前了。那么,他先前很多力气和谋划就全泡了汤。
    王二毛不敢回应,眼巴巴地看着张金称。用目光催对方速做决断。张金称被他看得心烦,又拍了下桌案,大声呵斥道,“你怎么不自己留下,换个明白的人回来?多少敌军都没打听清楚,你让我怎么发兵?”
    “大当家,他还是个孩子。已经很不容易了!”二当家薛颂是个细致人,怕张金称因为恼怒儿耽误战机,低声给王二毛说情。
    “老子跟他这么大时候……”张金称两眼瞪得像鸡蛋一样大,想炫耀一下自己少年时的英雄形象,话说到一半儿,又悻悻地闭上了嘴巴。二当家薛颂说得对,王二毛和程名振其实都只能算半大孩子。两个半大孩子发现了敌情,能留下一个想办法阻拦敌军,一个跑回来报信,已经非常不容易了。放眼天下,这样勇敢、聪明而又仁义的孩子有几个呢?换了其他人,甭说是孩子,恐怕几位寨主也没程名振那份勇气和决断吧?
    想到这儿,他心中怒气稍平。又看了眼王二毛,低声安慰道,“你甭着急,只要九当家没死,我一定把他救回来。”
    随后又将头转向其他弟兄,点了点头,正色说道:“各位堂主立刻回去整理队伍,能提刀上阵的,全给老子从被窝里揪出来。各位寨主留下,咱们商量个万全之策。敢在这种狗龇牙的天气领兵来袭的,估计不是个善茬子!”
    话音刚落,衙门外又传来一阵脚步响。负责把守东门的小头领朱耳朵亲自跑进来报信,“禀告大当家,东门外火头越来越近。属下建议拆掉靠近城墙的房子,以免火头烧进来!”
    “拆,拆你娘的狗屁!”张金称抓起惊堂木,径直向朱耳朵砸过去。“腊月的火,燎地皮,能烧进城里才怪!把各城门的弟兄全过我调到东门外,准备野战。”
    朱大耳朵被他骂得面红耳赤,答应一声,倒退着跑了出去。几个寨主以目相视,暗自点头。都明白张金称的话说得在理儿。腊月的野草和枯树都被雪打过,露在表面的一层被风冻干,沾上火星便着。烧到后来,土地和粗枝里的冰被火烤化,反而能起到压制火焰作用。所以民谚中总结,“腊月的火,燎地皮,着得快,灭得急!”,便是说这种火势看上去威风凛凛,其实很难造成大的灾害。[1]
    待众堂主全部领命退下,张金称叹了口气,对着几位寨主推心置腹地说道:“这把火不用说也是九当家放的。这小子为了咱们,把命都豁出去了。咱们不能丢下他一个人不管。鹃子呢?怎么没见她?是不是已经出城去了?”
    “鹃子带人去救九当家了!”杜疤瘌低下头,黯然回应。张家军这几年声势虽然大,却从未与朝庭的正规兵马交过手。上回对付王世充的江淮乡勇,已经力不从心。这回又遇上“有很多战马大军”,一旦杀来的是大隋府兵,恐怕杜鹃和小九两个都难逃虎口!
    “无论怎么着,咱们不能丢下七当家和九当家,自己逃命。大当家下命令吧,我来打头阵!”八当家卢方元倒也是个干脆人,拱了拱手,低声请命。
    “对,咱们好歹也得拼一拼,别辜负了九当家的心意!”五当家郝老刀也大声响应。
    二当家薛颂为人最是沉稳,见张金称的目光转向自己,想了想,低声分析,“如果我带兵来偷营,最怕的就是被人提前识破。九当家在野外放了一把火,敌将不知道咱们的虚实,肯定会以为大伙早有防备,所以提前放火烧断他的去路。趁着敌军犹豫不绝的时候,我们倾巢杀出,也许能给来人一个下马威!”
    “的确如此,九当家肯定是这个意思!”刹那间,众位寨主全都明白了程名振那句“出城野战”的用意,纷纷抚掌赞叹。这种情况下,张金称已经无需再过多动员,用力拍了拍桌子,长身而起,“是骡子是马总得拉出来遛遛。咱们不能一辈子都躲在巨鹿泽当山贼。这县太老爷的滋味不错,我做得挺过瘾。将来谁敢说咱们不能过过郡守、总管的瘾呢。起兵迎战,告诉弟兄们,死了四脚朝天,不死,老子有一份富贵,便能分他们一份富贵,决不相忘!”
    “对!苟富贵,勿相忘!”二当家薛颂掉了一句谁也不懂的文言,满脸都是激动。这趟馆陶大伙没白来,才几天,他就从张金称身上看到了一个喜人的变化。原来的张大当家只懂得杀戮,而现在,除了杀戮外,张大当家眼中明显多了一些闪耀的东西。
    片刻之后,大小喽啰们在城东摆开阵势,准备跟前来征缴的官军决一死战。寒风呼啸,黑夜里却看不见敌人,只看到大大小小的火堆儿在城外数里处星斗一样蔓延。单论任何一处火头都不算旺,数万个火堆儿连接起来,饶是铁甲金刚试图从中穿过,恐怕也少不得烤成锡酒壶[2]了!
    见到此景,众寨主都猜测程名振可能小命不保。忍不住摇头叹息。杜疤瘌却不甘心好不容易钓到手的女婿就这么没了,用力推了推五当家郝老刀,低声求肯道:“老五,你能不能派些人手去找找鹃子,好歹她叫过你一声师父!”
    “这话不用你说!”郝老刀瞪圆虎眼,没好气地回应,“我自己带人去。九当家是为了大伙死的,找不回他的人,我也得把尸首给搬回来!”
    说罢,向大当家张金称抱了抱拳,策马便向火海冲去。几十名亲兵呼哨一声,纵马跟上。一行人瞬间去远,只见其背影越来越亮,越来越亮,几乎与火光连接为一体,却始终没有人回头。
    目送郝老刀的背影在浓烟中消失,张金称慢慢转身,先向弟兄们扫视了一圈,然后冲二当家薛颂命令道:“我看一时半会儿敌军也过不了火场。你派些精细的弟兄穿到城西去,试试运河上的冰冻得结实不结实。如果到天明时七当家和九当家两个还没回来,你就带着辎重和老弱先撤过运河。我留在此地替你断后!”
    二当家薛颂想了想,郑重点头。招手叫过来几名心腹小头目,命其带领各自麾下的弟兄到城西探路。待一切都安排利落了,又将目光转回张金称,看着对方的眼睛,低声建议:“官军想偷袭咱们,估计是没指望了。但咱们也没机会趁其立足未稳之时打他个措手不及。天亮后,还是大当家带主力掩护着老弱和辎重先撤吧。我带领本寨弟兄断后就行。反正能拖住他们一会儿便是一会儿,实在打不过,大不了我学九当家,把馆陶县全给点了。烧死这群王八蛋!”
    “一会儿你们都走,我来断后!”杜疤瘌每逢打仗都是逃跑在先,冲锋在后,这次却突然转了性。“鹃子和小九如果都回不来,我还活个什么劲儿,拼他一个够本儿,拼他两个赚一个!”
    众寨主听三当家如此一说,心中不觉凛然生寒。远处的火头虽然烤红了半边天,但总有熄灭的时候。届时数以万计身披铁甲的大隋精骑踏着余烬杀过来,大半还持着木棒做兵器的喽啰们又能抵抗多久?所谓断后,不过是以少部分人的死,给大多数人创造逃命机会而已。无论现存的六个寨主中哪个留下,其结局相差都不会太大!
    有程名振这舍身取义的先例在眼前摆着,几个寨主谁都不肯被人瞧扁了。一时间,断后倒成了“美差”,人人要抢,谁都不肯先行撤退。
    “不如全留下赌一把。官军又没长着三头六臂!”看不惯几个寨主那满脸悲壮的模样,新来的八当家卢方元大声提醒。“九当家这把火烧红了半边天,说不定把官军已经烧得哭爹喊娘了。等火头一小,咱们立刻杀过去。还不一定谁输谁赢呢!”
    “他们可全是骑兵!”四当家王麻子立刻大声反驳。张家军的声势虽然在河北排得上前五,但以前的作战对手大多是地方乡勇。凡事与正规官军交战时候,几乎没有过胜迹。
    “骑兵怎样,大不了一命换一命。九当家能豁出去,咱们也能豁出去!”素来不参与指挥的六当家孙驼子一边咳嗽,一边嚷嚷。
    “对,不能让九当家白死!”众堂主们也赞成与敌军决战的观点,七嘴八舌地回应。
    “人死鸟朝天。反正爷们也痛快过了!”受寨主们的情绪感染,几名小头目也跟着表态。
    自打举义以来,张家军的心气还没有像今天这般齐整过。放眼望去,十个喽啰里边至少有六个抱定了死战的心思。被远处的火光一照,脸上隐隐居然带上了肃穆之色。
    大张金称看得哑然失笑,叹了口气,大声道:“好,既然弟兄们都想跟官军伸伸手,咱们就鼓足精神打上一仗。谁都不退,火势一小,我亲自带着你们向前冲!”
    “愿与大当家同生共死!”一干大小头目将刀抽出来,高高地举向天空。
    正满脸悲壮间,远处的官道上突然冲来一串人影。当前一人浑身烟熏火燎,双手却稳稳地抱在胸前。“五当家回来了!”立刻有眼尖着认出了来人,惊喜地大叫。
    “五当家,五当家回来了!”
    “七当家,我看到七当家了!”
    喊声交叠而起,句句透着发自内心的喜悦。原本还算齐整的军阵登时乱套,张金称自己带头,大小喽啰蜂拥迎了上去。
    “让开,让开,腾开一个宽敞的地方!”五当家郝老刀一边用腿控制住坐骑,一边大声呵斥。“驼子呢,赶快让老驼子过来看看。九当家还有气儿,赶快想办法救他!”
    说罢,飞身下马,将抱在怀里的人放在一个积雪尚未化尽的土坑旁。蹲下身子用雪替此人擦拭面孔。众当家这才看出刚才被郝老刀紧紧抱在胸前,黑得像碳团般的东西居然是程名振。立刻呼啦啦围成半个圈子,眼巴巴地看着孙驼子施救。
    六当家孙驼子早已被簇拥过来,蹲在程名振身旁查验伤势。只见他左手一把草灰,右手一把黑炭,三下五除二将少年人的外袍剥了个精光。然后用手在对方胸口使劲压了几下,大声说道,“还好,只是被烟熏晕了。这小子身上的丝绵袍子事先自己沾过雪,隔住了一层热,没真正让火烧到。大伙都往远处闪闪,让他自己透过这口气儿来!老五,你继续拿雪擦他的身子,凡是露在衣服外边的地方,甭管烧到没烧到,都使劲儿的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