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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6章 隋乱:广陵散(54)
    “我放过他们这一回,又怎知不会有下一回?难道翟大当家能向李某保证,他们回去后就弃恶从善,不会再提刀劫掠?”李旭将已经提在嗓子眼的心悄悄放回肚子内,继续不动声色地与对方周旋。
    就在他与翟让对峙的这段时间,背后的角声已经响了三回,一回比一回声音大,一回比一回张徨。那是他领军出战前与心腹将领约定好的联络信号。除非有特别紧急的变故发生,轻易不会吹响。
    “哈哈,李将军说得对。翟某不能保证任何事情?”不愧是瓦岗大当家,在对方如此咄咄逼人的情况下,翟让依旧能大笑出声。他用槊锋指了指倒在泥浆中的王伯当,又指了指不断从身边跑过的溃卒,继续道:“翟某只能保证的是,如果李将军继续打下去,某将凭着手中长槊和身后这些弟兄们誓死与将军周旋。能拖延将军多长时间就拖延多长时间,能掩护多少弟兄平安离开就掩护多少弟兄。当然,若是能与李将军拼个同归于尽,翟某也没白被人叫过一回大当家!”
    说道最后,他的话突然一寒,腰杆瞬间挺直,浑身上下杀气凛凛。
    跟在翟让身边的瓦岗骑兵也不再鼓噪,缓缓在李旭正前方拉出一条三匹马纵深的横队。槊锋前指,竟摆出了一幅鱼死网破的姿态。
    “大牛,把地上那名将军扶起来给翟大当家送过去!顺便把张老将军的头颅抱回,改天咱们送往齐郡安葬!”李旭知道不能从对方身上榨到更多好处,只得退而求其次。翟让等人听不懂透过雨幕传来的角声,李旭自己心中却是透亮。今天留在中军坐镇者是跟他搭档了多年的老伙计张江,此人做事素来沉稳。如果不是发现了迫在眉睫的危机,他绝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劝主帅尽快结束战斗。
    “嗯!”周大牛闷闷地答应一声,将手中战旗向泥地上一插。然后跳下马,从泥坑里架起已经陷入昏迷状态的王伯当,径直架到翟让马前。
    瓦岗众贼气官军将王伯当伤得太重,骂声不绝,长槊影影绰绰围着周大牛身边乱晃,大牛却像又瞎又聋般,先将王伯当向一匹空着鞍子的战马背上一丢,然后双手接过盛放张老将军头颅的包裹,大步转回本阵。
    “我可以下令收兵,并承诺在明日午时之前不再追赶。希望远道而来的翟大当家能好好休息,并约束士卒,别让下一战提前展开!”待大牛在马背上坐稳了身形,李旭向翟让抱了抱拳,说道。
    “明日午时之前,翟某绝不让瓦岗军一兵一卒出现在这方圆四十里内!”翟让知道李旭已经看穿了瓦岗援军骑跑得筋疲力尽的事实,干脆利落地答应。
    底牌既然已经被人家看清楚了,他也没必要再节外生枝。命一小队亲信扶着王伯当先行撤离,自己带着其余将士一边收拢溃卒,一边向东南方缓缓撤退。
    目送翟让离开自己视线,李旭吩咐亲兵吹起号角。片刻之后,军阵中有锣声与角声遥相回应。正在追杀残敌的各部官军听到金声,纷纷住手。有人却杀得仍然不过瘾,不耐烦地抱怨道,“怎么杀得正痛快时就收兵了,放了这群王八蛋!李大将军可真是好心肠!”
    “穷寇莫追!大将军自然有大将军的道理。有本事,不用听大将军的,你找别人打个这般漂亮的胜仗来看看!”立刻有底层军官扯起嗓子,冲着抱怨者怒叱。
    自张须陀战没以来,各路官军对瓦岗罕有胜迹。这一回能将平素根本惹不起的敌人打得落流水,的确令所有人喜出望外。挨了斥责者也不懊恼,陪着笑脸解释道:“不是想早点将瓦岗贼剿干净了么!咱们也好早点回家!”
    “你急什么?有李将军在,瓦岗贼还能蹦达了几天?”有人将话头接过去,自信满满地回应。
    每个人却都兴高采烈。一边在队正的组织下打扫战场,一边议论纷纷,憧憬着彻底荡平瓦岗的那一日。李将军不败,无论博陵军和郡兵的士卒们都坚信这一点,毫不怀疑。
    心思简单的他们看不透头顶上的乌云,更看不见乌云背后,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正在酝酿。
    匆匆赶回的中军的李旭连身上的水都没顾上擦便走进了中军大帐,迎接他的是数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面孔。
    “徐茂功突破虎牢防线,前锋已经抵达荥泽。围困荥泽的王君廓将军正领兵和他对峙,胜负难料!”不待李旭发问,张江捧起一份被血水染红了的战报,颤抖着,送到他的面前。
    “什么?”虽然事先已经做了些准备,此言依然让李旭的身体晃了两晃。他伸手抢过战报,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恨不得每个字都抠透了,才沉着声音追问道:“怎么会这样?徐茂功怎么可能从虎牢和荥阳之间穿过去?王辨和裴仁基呢,他们两个干什么吃的?”
    近十万精锐官军挡不住一支瓦岗偏师,这个结果谁也不敢相信。但此事偏偏就发生了,并且恰巧发生在李旭与瓦岗主力决战的紧要关头。如果李密能沉得住气将决战时间再推迟一日,今天覆没的将是大隋官军。
    想到这,李旭抓起战报,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依然是那寥寥几行字,每个字,却如刀子般捅在他的心窝上。
    “咱们派出的斥候回报说,王辩前日撤向了管城。所以徐茂功从荥阳经过时,城内没有一兵一卒出来拦阻!至于虎牢关,咱们那些弟兄都睡着了,至今仍无音信!”脸色苍白的张江哆嗦着,将自己收集起来的消息尽量简短地总结。
    “咯嚓!”突然照入军帐的闪电晃得李旭眼前一,用手扶住了帅案,他才勉强稳住身形。虎贲郎将王辩熟读兵书,此应该知道放徐茂功东进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而虎牢关中的秦叔宝和罗士信更是自己的好兄弟,他们两个更不可能将好兄弟的后背卖给杀死张老将军的仇敌。
    除非,他们有万不得已的理由!
    “那郎君以为,秦叔宝将军和你是同心呢,还是同利?”突然炸起的雷声背后,他听见一个声音幽幽地问。
    可张老将军尸骨未寒?被雨水浸透的铠甲越来越冷,冷得旭子忍不住牙齿打战。为了防止徐茂功东进,他已经派了官军中最强的王辩部去给齐郡子弟助阵,自以为两路官军之中只要任何一路肯尽责,徐茂功就无法越过虎牢防线。却万万没料到,关键时刻,非但王辩袖手旁观,齐郡子弟一样冷血。
    这简直是从背后插过来的两把刀,每一把上面都涂满了毒液。好在正带领几支郡兵围攻荥泽的王君廓足够警醒,奋力挡住了徐茂功的来路。可王君廓所部全是郡兵,他们是瓦岗精锐的对手么?答案不需李旭去想!
    “君廓在信中说,他会想方设法拖住徐茂功一日!”司仓参军郭方熟知老朋友的能力,大着胆子走到李旭身边,将战报的文字低声重复。
    “有一日时间足够了!”旭子沉声回应。他感到刻骨铭心的冷,几乎想倒下去不再起来。但心中有股火焰又徐徐袅袅,为他提供勉强能继续支撑的热气。
    他记得刚才自己为了稳妥起见,跟瓦岗军大当家翟让约定明日午时之前互不相攻。刚刚打过败仗的瓦岗军不会想到官兵们的背后出了问题,他们会利用这一日的时间抓紧时间撤向山区。而眼下各路官军刚刚打过一场胜仗,心气更高,刚好能用来进行他事先所制订的第三步剿匪计划。
    那是他最不愿意进行的一步,却不得不提前为之。
    放下血色军书,李旭命令擂鼓聚将。徐茂功所部兵马是整个河南流寇当中战斗力最强的一支,如果正面击败他的话,河南群寇将永无东山再起之机。‘如果这一战注定无法逃避的话,我会坦然面对!’他微笑着走回帅案后,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明朗。年少时的那些经历浮云般从眼前掠过,仿佛就发生在昨日。
    “咚——咚——咚咚!”雷鸣般的鼓声骤然炸响,将主帅的命令传向战场各个角落。“大将军聚将,李大将军聚将!”亲兵们策马在雨幕中来回穿梭,如风尖浪底的一叶叶小舟,身形时隐时现。
    “我今年十七,是你哥哥!”昨天,徐大眼笑着从靴筒里掏出一把匕首,轻轻插在特勒骠的屁股上。然后,他鹞子般飞下马背,把生存的机会留给了自己的兄弟。
    “徐大眼远道而来,其兵必疲。”趁着各位郡兵的统领没来之前,李旭向博陵军的几个核心将领解释,“李密新败,士气低落。咱们以逸待劳,胜算……!”
    没等他把话说完,帐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的、的的,的、的的”由远而近,直奔中军大帐。
    “谁在中军纵马!”满脸凝重的张江回过头去,向军帐门口喝问。博陵军军纪严明,除了斥候和传递紧急军情的信使之外,严禁在中军策马疾驰。特别是在作战之时,出现在中军的马蹄声很容易引发将士们对军情的误会,众人的怒火被扑面而来的冷风冻僵在脸上。中军帐门被推开了,亲卫们搀扶进一个大腹便便的女人。
    “他们要借,借刀……!”看到旭子,石岚再也支持不住,仅喊出半句话便软软地瘫在了侍卫怀中,脚下的泥地上瞬间被血润透,凄厉醒目。
    “喀嚓!”一道闪电裂破长空。灰黑色的天幕下,中军大帐摇摇欲倒。
    军帐内刹那间冷若冰窟。所有博陵将领的脸都被冻成了青白色。大伙都不是蠢材,无须石岚把话说完亦明白她想表达的是“借刀杀人”四个字。联想到数日前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的,关于李渊家族即将造反的流言,徐茂功部得以越过虎牢防线的原因已经昭然若揭。
    只是这事实真相竟然如此残酷,残酷得令人心为之滴血。
    无论是东都还是江都,如果相信有关李渊家族造反的流言,必然不能容忍造反者的族侄手握重兵在洛阳附近徘徊。比起有百胜之名又素得将士之心的冠军大将军,流寇李密的威胁就显得微不足道了,因此,两害相权取其轻……
    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朝廷无法下旨捉拿李旭。更忌讳一招不甚逼得他铤而走险。所以,在博陵军与瓦岗军主力决战之际,放一股可以决定胜负的有生力量进入战场便成了某些人的理想选择。
    当然,如果李旭先干掉李密,然后再被徐茂功斩于阵前更为划算。等同于未费朝廷一兵一卒就彻底剪除了两个心腹大患。
    这其中一个大患在半个月前还是国之干城。
    “这狗日的朝廷!”王须拔握紧了拳头,身边却无物可击,气得把牙根都咬破了,嘴角边淌出了一股殷红色的血。在石岚到来之前他就怀疑徐茂功的出现是由于朝廷在背后捣鬼,只是耐于身份而不敢明说。此刻,真相已经大白,他无须给任何人留情面。
    “疯子,一群被猪油蒙了心的疯子!”素来对朝廷颇有好感的张江也气得破口大骂。“咱们千里迢迢从河北杀到河南,还不是为了他杨家的江山,他们居然想都不肯想一想便……”
    他找不到更贴切的形容词,只好将“疯子”二字再三重复。只有疯子才会帮敌人坏自己的肱股,也只有疯子才会自毁长城。可大隋朝疯子偏偏这么多,先毁了张须陀、然后毁了杨义臣,现在又拎着染血的刀奔向李旭……
    “要不,咱们也反了吧!”有人以极低的声音提议。刹那间,一道闪电裂破黑漆漆的天空,将中军大帐照得雪亮。待到雷声过后,大伙才想起找那个提议者,却发现很多人都紧闭上了嘴巴,两眼中充满了探询的意味。
    无数双眼睛看向李旭,期待他能拿一个准主意。众人这才发现大将军刚才一直没有说话,双手紧抱着已经陷入昏迷中的石岚,呆立在军帐口,犹如泥塑木雕。
    “郎中,赶快请郎中!”有人大声地喊叫。冒雨打马狂奔,从管城一直奔到原武,铁打的身体也吃不消。更何况对方是一名马上临盆的孕妇。
    “大伙先回避一下吧,郎中马上就到了!”站在李旭身边的周大牛回过头来,惨笑着说道。
    “对,咱们先回避一下,回避一下!”众将连声答应着,蹑手蹑脚地从李旭身边走过。连呼吸的声音都尽量压得很低,生怕惊醒了别人的睡梦。
    他们自动在中军外围成了个小圈子,以免赶来应卯的各路郡兵统领打扰到李旭。朝廷对大将军动手的消息还没有传出去,大伙必须将这件事所造成的伤害控制在可以承受的范围内。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是陛下负大将军,而非大将军负陛下!”时德方四下看了看,抢在郡兵统领们赶到之前向张江建议,“咱们反正已经担了恶名,不如索性遂了那些人的愿……”
    “只怕各路郡兵不肯听从号令!”张江的眉头皱了皱,低声回应。朝廷的表现终于让他绝望透顶,作为从底层一路杀上高位的将军,坐以待毙向来不是他的风格。
    “趁他们还不知情,咱们在在中军帐附近埋伏好刀斧手。”时德方略眼中瞬间闪出一道寒光,低声道。“大将军将各路郡兵都控制在手后,立刻挥军向西。管城和荥阳旦暮可下!然后直取东都,杀光了那些王八蛋!洛阳附近的地势险要,周围还有几大仓粮食。无论谁人占据了那里,都等于定下了霸业之基!退可以保全自家安宁,进可以图谋天下!”
    “此事还得听一听大将军的意思,他这个人……”张江叹了口气,目光又投向背后的军帐。跳动的烛火将李旭的影子在帐壁上不断拉长缩短,看上去说不出地孤独。
    数名随军郎中提着药箱慌慌张张跑进军帐,将李旭的身影围了起来。片刻之后,周大牛等人亦匆匆跑出,不断将火盆、胡床、被褥、水壶等物抬入中军。每名侍卫脸色看上去都非常焦急,每个人眼中都充满了愤怒与绝望。
    随军郎中们整日处理的都是刀箭所伤,对妇科急症无一人擅长。好在针灸提神和药物止血之术大伙都粗通一些,七手八脚地折腾了片刻,终于让石岚醒转。
    “我没事,只是有些乏!”发觉自己被丈夫当着众人的面紧紧抱着,她脸上居然涌起了几分属于少女的羞涩。转瞬,说话的语气就惶急起来,“郎君赶快离开这儿,王辩前天就返回管城了,徐茂功根本不会受到阻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