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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99章 隋乱:广陵散(37)
    “他们两个一定会来跟我汇合的!”半晌后,李旭以极其肯定的语气回答。他认为自己应该非常确信这一点。但内心深处,隐隐约约却觉得极不安宁。就像一个人走在夜路上,却被头恶狼盯住了喉咙,非常地恐慌,非常地孤寂。
    这种不安感觉他非常熟悉,李旭记得自己在草原上初次面对阿史那却禺时发生过一次,在荥阳城下面对宇文述时领略过第二次。
    如今,它第三次出现了,比前两次还强烈得多!可眼前除了兴高采烈的将士们外,没有一个陌生人。
    他皱着眉头,将手掌警觉地搭在了刀柄上。
    大凡身经百战之人,警觉之心一起,威压自然而然地就流露了出来。这血雨腥风中积淀下来的杀气何等的浓烈,不但石岚能感觉得到,连二人胯下的战马亦被吓得躁动不安。黑风低低的发出一声咆哮,四蹄紧绷,只待背上的主人一提缰绳,便将电一半冲向刀锋所指。而二丫所骑乘的桃骢却“哕哕”叫着,努力将身体向远处挪开数尺。
    “启禀将……”周大牛和郭方二人赶回来缴令,猛然感觉到气氛不对,唬得楞了楞,后半句话一时说不出,呆呆地立在了五尺开外。
    “什么事?”李旭快速调整好心态,将手从刀柄上拿开,笑着询问。
    “禀将军,山寨中的老弱说要将军保证不杀一人,他们才肯开门投降。否则,宁可玉石俱焚!”郭方擦了把额头上不知道累出来还是吓出来的汗,抢先回答。
    “回答他们,我不会杀老人、女人和孩子,至于男人,既然他们提起了刀,就应该知道会有这样一天!”李旭强压住心中烦躁,冷冷地回答。
    “是,末将立刻去传令!”郭方不知道李旭刚才因何而发怒,但被对方身上的强大气势压抑得头皮发麻,因此巴不得远远地躲了开去。
    “你先不忙!”没等他转过身,李旭又沉声补充了一句,“告诉寨中的乱匪,我不会再跟他们讨价还价,也不会乱杀无辜。如果他们还是男人的话,自己知道该怎么办!”
    “尊命!”郭方答应一声,疾驰而去。李旭待他去得远了,又看了眼在一旁手足无措的大牛,皱着眉头追问:“张将军开始收兵了么?怎么还不见他回转?弟兄们伤亡如何,清点结果出来没有?”
    “俘,俘虏太多。张将军押着他们正慢慢向回赶。如果大将军需要他尽快来见,我立刻打马去催。方长史已经清点完弟兄们的伤亡情况,马上便会送来。如果大将军急需知道,我也顺路通传!”周大牛想都没想,快速地回答。
    “不必,你带几个人送夫人回营。我亲自去接应张将军!”李旭摇了摇头,大声吩咐。
    明知道二丫不愿意离开,但周大牛不敢违背主帅的命令,只好催动坐骑上前,轻轻拉住桃骢的缰绳。二丫也被刚才李旭的模样吓得怕了,一言不发,任由周大牛将自己和坐骑带离战场。走出了数百步后,却再也忍受不住,豆大泪珠一颗挨一颗从脸上向下滚。
    见夫人垂泪,周大牛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只憋得额头青筋直冒,才喃喃地说出句安慰的话来,“沙场上血腥气重,所以人难免心情烦躁。大将军的火头未必是冲你,夫人千万别多想!”
    “我知道他忧心国事!”石岚抹了把泪,低声道。“但满朝文武都不在乎江山丢不丢,他一个人能管得了多少。他总想这天下英雄都像他一样古道热肠,却不晓得人心隔着肚子,别人此时求的是什么他又怎能猜得着!”
    周大牛听石岚话中大含幽怨之意,顿时觉得尴尬异常。自家将军在这个时刻领兵与瓦岗争锋,的确不是个理智选择。但也正是因为将军大人是个热血汉子,才使得他死心塌地地追随于其身边。想到这些,他稍稍犹豫了片刻,压低了声音劝解:“夫人刚才所说的话,大将军未必没想到。只是男人之间的事情,夫人未必懂,所以还是尽量别插手的好!”
    “此话怎说?”石岚被大牛顶得一楞,收起眼泪,愤怒地追问。
    “夫人想必也知道大将军出身寒微,没有那么多父辈留下来的亲朋故旧帮衬!能走到今天这般田地,全是一刀一刀打出来的。”周大牛想了想,回答。
    军中诸将,他是为数不多从雄武营起便一直跟在李旭左近的,因此对多年来李旭的成长经历一清二楚。闲暇时,他也曾梦想着自己就是李旭,能和他一样叱咤风云。但追随对方的时间越长,他对李旭越是敬重。知道即便自己处于同样的位置,拥有同样的机会,也不可能像大将军做得一样好。
    这些年来,军中无数和李将军同时起步,家世比李将军好十倍,做人比李将军聪明十倍的家伙或者默默无闻,或者彻底失势,唯独李将军始终一步一个台阶的向上走,此种情况绝不能用只“运气”二字来形容。那是一个人的才华、能力以及对形势的准确把握和判断能力的集中体现。每一个选择看上去都不是最聪明,但所有选择联系起来,却比单一阶段耍小聪明效果好得许多。
    “你说得也是!如果他身边有很多多谋善断之人,我也不用这么替他担心!”二丫听大牛说得玄妙,注意力被稍稍吸引开,心中委屈得感觉顿时轻了许多,瞪着一双泪汪汪的眼睛回应。
    周大牛苦笑着摇了摇头,“那些所谓的智者势力得很,将军未崛起之前,他们哪个肯真心追随?”伴着一声叹息,他继续说道:“即便他们肯来追随,所出的主意必然是阴狠毒辣者居多,将军若听了,反而坏事。”
    “那又是为何?”石岚彻底被周大牛绕晕了,瞪着泪眼追问。
    “就拿眼前事情来说,赵司马、崔太守,包括齐郡的吴通守,哪个不曾劝过大将军暂时放弃为张老大人报仇的心思,静观时势变化。”周大牛四下看了看,发现没有不相干人在旁边偷听,以非常小的声音解释。“但张老大人对咱们大将军恩同再造,如果任他的人头一直被挂在瓦岗山上被风吹日晒而大将军不闻不问,夫人请想这天下的英雄豪杰,会怎么看咱家大将军?”
    “况且陛下屡屡破格提拔大将军,虽然有负天下,却不曾负他。如果大将军不肯南来,知道的人明白他根本没接到圣旨,不知道的人便会以为他看到局势不妙便做了缩头乌龟。那些曾对大将军寄于厚望的科举士子会怎样想?他们还会觉得大将军与那些豪门子弟有什么不同么?”周大牛顿了顿,继续补充。
    因为说话的速度太急,他的呼吸变得很不均匀,脸色也红得异常厉害。但字字句句都说到了点子上,听得对方不由连连点头。
    “夫人请想,如今追随在大将军麾下的,多少是冲着他的名头而来。他不南下,对张老大人来说,便是不义,对陛下来说,就是不忠,一个不忠不义无胆无识之人,能让弟兄们心服么。即便是夫人,可愿守着如此窝囊的男人过一辈子?!”
    “周,周将军说得是,我,我的确看得浅了!”石岚被问得气结,垂下头,以蚊蚋般的声音回应。
    “不仅如此,咱们博陵军中近半将领来自齐郡。如果大将军不肯为张老大人出头,将领们会怎么看他,这军心还能安宁么?博陵六郡是个四战之地,大将军机接手不到两年,天时、地利都不在,所能凭得只有人和。如果军心乱了,博陵六郡还能保全么?说句实话,我追随了大将军这么多年,见他做决定时犹豫过,但从没见过像这次般艰难。所以夫人如果想帮他的忙,还是别扰乱他的心境为好!”
    “我,我是怕,怕……”石岚想说怕有人为了各人的前程背后对李旭下手,但又唯恐说了后惹周大牛不快,犹豫着,许久接不上下半截话。
    “无论夫人怕什么,只能悄悄地替大将军做,不能随便就说出来。否则弟兄们会觉得大将军心里将一个女人看得比他们所有人的性命加起来还重要,反而坏了将军的事!”周大牛转过身体,非常郑重地叮嘱。
    “周将军说得极是!我知道该怎么做了!”石岚也是个聪明的女人,知道周大牛完全是出于一番好心,抹干眼角的余泪,笑着回应。
    “我第二次征辽那年就跟着大将军,相信大将军不是个笨人。夫人最好也相信大将军,否则只会让事情越来越乱!”周大牛见石岚完全接受了自己的建议,笑了笑,总结。
    ‘既然做了他的女人,就相信他,然后去做他疏漏的那些事。’石岚点点头,心中默默地想。她发现自己现在非常理解萁儿为什么得知李旭即将南下后,非但不阻拦,反而替二人共同的丈夫准备好了粮草辎重。那是世家大族几代流传下来的做女人的智慧,自己刚刚睽了个门径,需要学得还很多……
    “这些门道你从哪里学来的,这些话是将军叫你跟我说的么?”反复咀嚼了几遍周大牛的叮嘱,她有些迷惑地抬起头来,追问。
    “不,不是!”周大牛突然慌张了起来,结结巴巴地回答,“这都是我自己看出来的,夫人千万记得,这些话完全不能跟任何人提。否则,不但会给大将军,而且会给你、你们未出世的孩子还有我,招来数不尽的麻烦!”
    如今周大牛已经不是当年功名心重且胆大包天的莽夫。五年的军旅生涯,让他得到了足够的教训,也积累了足够的人生经验。
    他至今还记得自己当初从军的原因。那时他是老家街头一霸,拎着块青砖从东市打到西市,手下无一合之敌。然而他从街坊邻居们眼里看到的不是佩服,只有厌恶。“姓周的那个小子呀,……”人们边说便摇头,只要他稍离得远,肯定便是一阵诅咒和痛骂。
    就在这个时候官府开始张榜招揽豪杰,说是去辽东给皇帝陛下效力。如果立下战功,无论出身如何,朝廷一概凭每个人的功劳大小加官进爵,决不欺骗。
    为了证明此言非虚,负责征募骁果的兵曹还特地举了一名姓李的校尉做例子。说是此人原本出身寒微,但因为作战勇敢很快就从普通士卒变成了校尉,之后又带领八百死士转战三千里,威震辽东。得到了皇帝陛下的亲口嘉勉,马上就要从校尉升到将军云云……
    “大牛,你老这么晃着也不是事儿。功名但在马上取,如果从了军,凭你这身本事……”从没给过周大牛好脸色的兵曹大人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
    仿佛拨云见日般,周大牛一下子看到了自己人生的希望。如果有出头之机,没人愿意当一辈子混混。他带着五名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应募远征,以为凭借自己的两膀子力气,马上取个功名会像砸烂别人的一个菜摊子般轻松。结果,没到辽东,先遇到了传说中的李校尉。
    打劫不成,被人反抢了坐骑。周大牛栽了个大跟头,但他栽得心服口服。既然从了军,就得讲究“公平”二字。武艺和胆气都不如人,吃了亏没什么好抱怨的。
    但他很快就发现所谓公平,只在想象中存在。入营后第一天,他在郎将大人面前力举一百四十斤石锁,却连个伙长的职位都没捞到。仔细跟人打听后才明白,原来营中选拔军官凭的不是勇力而是后台,如果背后没有个强硬的举荐人,想当官是绝不可能。周大牛不信邪,他认为自己终有出头之日,刻苦操练,从不偷懒。终于有名“知人善用”的曹姓旅率看中了他,但给他分派的任务却不是渡过辽河去割高句丽人的首级,而是与另一伙士兵打群架。为了谋个出身,他去了,结果和同来投军的五名同伴都被明法参军当场拿获,打了二十军棍后统统贬为苦囚。而之前信誓旦旦保证不会看着他出事儿的曹旅率却仿佛不认识他一般,根本没上前替他说一句求情的话。
    苦囚营的活又脏又累,而周大牛在里边一蹲就是三个多月。就在他以为自己会累死在苦囚营的时候,命运让他再次碰到了李校尉的表兄张秀,然后他发现自己突然时来运转,从苦囚变成普通小兵,又从小兵迅速地升为伙长、队正。
    那些日子血腥却充满希望。虽然一同入营的钱小六、刘初都战死于黎阳。但二人死时周大牛已经成为了亲兵旅率。同来的王兴武战死在黄河渡口,阵亡前也做到了队正。功名但在马上取,周大牛相信这句古话没有错。但很快,现实便将他从梦中唤醒。
    带着大伙在敌阵中冲了三进三出,彻底扭转的不利战局的李郎将非但没有得到提升,反而被赶出了雄武营。然后,慕容罗因为小过被降职。李安远因为酒后失语被当众责打。整个雄武营变得死气沉沉,公平不再,锐气也不再。
    周大牛很快就明白了,自己的仕途在此前之所以一帆风顺,那是因为顶头上司是李旭。当执掌雄武营者换成宇文家的人后,一切要按照真的官场规则来。
    他付出了无数努力,也无法像张秀那样适应新的规则。一年中,他眼睁睁地看着和他一样身为校尉的赵四眼因为吃了三名士兵的空饷就被削首示众,而随后取代赵四眼成为校尉的宇文保林连军粮都偷出去卖,却无人敢于过问。参军马逢跃升四级,只因为他的妹妹在给某个姓虞的家伙生了个儿子,而明法参军秦纲却因为直言某些人的过错,被调去管马料,曾经令大伙佩服的宇文士及将军还振振有辞地说,“此事关乎一军安危,非精细如秦参军者不堪其任”。
    周大牛看着昔日的弟兄们一个个被驱逐,被排挤,发誓要在绝境中寻找一条出路。然后,他参与了揭发宇文氏兄弟盗卖军粮给突厥的行动,再一次眼睁睁地看着王七斤、岑文静、吴俨等袍泽被人杀死,而为恶者在确凿的证据面前平安无事。然后,他在昏迷之中听人议论说,这次行动的主要发起者秦行师躲入了太原李家的军营,然后销声匿迹!
    “功名但在马上取,扯淡!”从鬼门关前转了一圈回来的周大牛彻底看透了大隋官场。那只是骗他这样的寒门子弟替朝廷卖命的说辞,实际上,取功名靠得不是马上本事,而是身体里是否流着某位大人物的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