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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83章 隋乱:广陵散(21)
    令高士达郁郁寡欢的是如今河北百姓对绿林豪杰们的态度。早在一年以前,无论是他高大当家麾下的义军,还是杨公卿所部的马贼,只要站在赤贫如洗的百姓之间高喊一声“跟老子去抢官库!”肯定能拉起数万不耗费任何军饷的流民。这些流民虽然体质很差,也没经过什么正式训练,但跟人拼命的勇气却从来不缺。几次大的战斗下来,通过自然淘汰便能去芜存精,变成一伙令官军闻风丧胆的精锐。所以各路英豪们从来没为兵源问题担心过,即便偶尔战败,只要能逃出官兵的追杀,不出两年便可卷土重来。
    可现在,高士达整合了十几家豪杰的力量,才勉强凑满了二十万喽啰。虽然对外号称四十万,实际上真正能上阵跟官兵拼命者只有十万出头,剩下得都是老弱病残,只能担负起装声势的任务。各位前来会盟的寨主、堡主们都非常沮丧地抱怨,说现在人心似安,百姓们宁可饿着肚子地跑到姓李的狗官治下去垦荒,也不肯跟着大当家们吃香喝辣。
    而姓李的狗官手里之所以有那么多无主的荒地供流民屯垦,却全是托了绿林好汉们的福。如果不是这几年好汉们恣意纵横,把城墙之外的坞堡、庄园都给攻破了,把那些地主老贼们杀了个人伢不留,姓李的手里到哪去找那么多无主荒田去?退一万步讲,即便姓李的能找到荒田出来,没有好汉们在外威胁着,城里的豪门大户又怎会那么容易服从他的管?
    但姓李的狗官不会念绿林豪杰们的好处,分到土地的那些百姓们也不会念。相反,一年多来,官府的声誉随着姓李的所颁发的一道道政令迅速好转。而他高士达即便想学着李狗官的模式将高鸡泊附近的荒田分给百姓们屯垦,百姓们也不相信他的信誉!
    这些被吓怕了的百姓宁可翻山越岭跑到赵郡、博陵、上谷去,千恩万谢地去领李狗官虚画出来的那张大饼,也不肯接受高大当家实实在在的馈赠。高士达的好兄弟窦建德了无数力气,甚至不惜当众处死骚扰百姓的喽啰,向大伙表明他们是诚心诚意想带着大伙过正常日子,收到的效果却微乎其微。
    在这样百姓们眼里,绿林好汉闹得再红火,也终究不过是匪。而李仲坚即便穷得成了叫子,只要他头上的官帽在,就依然是人们眼中的救星。“李大人是个仁义的好官,从来不滥杀无辜!”“李大人是个清官,从不收受贿赂!”高士达无数次听见底下的喽啰兵们议论,虽然这些喽啰兵们明知姓李的是大伙的敌人,明知道双方很快就要在战场上一决生死。
    未战之前已经先输了气势,这样的局面令高士达和王薄等人忧心忡忡。但如果没等见到对方战马踏起的烟尘便缩回老巢去,今后河北绿林就再也甭想团结起来。这一仗,绿林豪杰们想不想打都得打,并且至少要打成不胜不败,才能避免被人堵上门来逐个消灭的命运。
    进入河间郡后,高士达带领三路大军先攻破了防守空虚的饶阳。然后抢在官军赶来之前又占领了滹沱河畔一个名字叫做芜蒌县的弹丸之地。芜蒌的县令和县丞在前年就被张金称给活剐了,由于地方小,治安差,所以两年来朝廷正式委派的官员一直不肯到任。几家仅存的大姓没有办法,只好公推了一个姓时的读书人出来暂时检校县令之职。听闻绿林好汉们打来,时县令不敢抵抗,乖乖地开门迎降。
    首战兵不血刃的结果让联军士气大振,高士达、王薄、杨公卿、格谦等人皆认为这是一个好兆头,预示着此番迎击官军无往不利。但在接下来的战术安排上,四位实力居首的大当家却起了冲突。杨公卿坚持三路兵马齐头并进,彼此相距二十里,以一个品字型彼此呼应。如果听闻哪一路人马与官军遭遇,其他两支立刻围上去,杀官军一个首尾不能相顾。如果官军消极避战,大伙便顺势打破河间郡城,杀一下官府的威风,然后扬长而走。
    “河间郡城春忙后刚刚加高过,半个月之内很难拿下。而两支官军有了半个月的修整时间,足够恢复过元气来!”王薄对杨公卿的意见不敢苟同。他读过书,自诩见识高人一筹,只是运气实在有些差,前年出门遇到了张须陀,被人从河南一路追杀到河北,声望一下子颠峰降到了谷底。所以这次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高士达将河北道绿林总瓢把子的位置坐到了屁股底下,而他自己屈居次席。
    “大伙看,这就是滹沱水,白马坡在这里!”从衣袖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羊皮,王薄指着上面无数曲曲弯弯的墨线卖弄,“这中间还有一条小溪,叫猪笼河,我刚才问过时县令,他说今年的秋汛刚刚过去,猪笼河与滹沱水的水位暴涨,人马不能泅渡,所以才导致赵大当家被人堵在东岸的白马坡,白白丢掉性命!”
    在座几位当家的都看不懂與图[1],但从王薄吐沫星子飞溅的嚣张模样上,知道他在介绍河间郡的地形。滹沱水纵贯半个河北,所以大伙都清楚秋汛来临时,此河的凶暴模样。但猪笼河却是条名不见经传的小溪,谁也不知道王薄提起它来有什么用。
    王薄见众人的目光都被自己吸引,心中涌起一股自豪,“所以我建议!”他用力将宇图铺开,一根手指按住右上角,“趁官军不能马上渡河迎战的机会,留一路兵马在芜蒌县虚张声势,吸引杨、李两贼的注意力。其他两路向东西迂回,东路顺着永济渠北上,直扑鲁城,去偷袭杨义臣的老巢。西路”他的手指快速向左一抹,“顺着滹沱水小支流的木刀沟向西,去打博陵郡的隋昌。那是李贼苦心经营了一年的屯田处,他肯定舍不得咱们由着性子去抢!”
    即便不喜欢王薄为人的大当家格谦,也不得不承认对方出了一条妙计。抢一票就走是大伙所长,而王薄的计策,刚好将联军的优势发挥到了极至。隋昌城夹在木刀沟与滹沱河的另一条重要支流泒水的中间,县城周围全是能上水的好田。太平年间,周边百姓从来不为天气干旱而发愁。收姓李的狗官组织百姓在两水之间的沃土上耕作了一整年,而今年又是风调雨顺,只要打下隋昌来,里边新收的秋粮足够十万大军吃个饱。
    至于永济渠东岸的鲁城,则是杨义臣囤积补给辎重的好地方。如今杨部主力也被秋汛挡在滹沱河西岸,只要动手的人速度足够迅捷,保证能赚个盆满钵圆。
    “知世郎好大的手笔!”高士达见众人脸上都露出了跃跃欲试的神色,大笑着夸赞。既然做了总瓢把子,就必须有总瓢把子的胸襟。因此他在心里反复告诉自己不能介意被别人抢了风头,“但你刚才不说滹沱水不可渡么,既然要攻打隋昌城,我军如何飞过这道混水去?”
    “就是,木刀沟在西岸,可咱们现在都在东岸啊!”众豪杰瞬间从美梦中惊醒,七嘴八舌地追问。
    “猪笼河做什么用,你还没说?”
    好像早料到了高士达等人的反应,王薄轻轻地笑了笑,露出满脸的淡定与从容,“从这儿!”他信手指了指已经被众人抛在了身后的饶阳县,“饶阳城西南十五里有一个碎石滩,滹沱水在此还没跟木刀、泒水交汇,水量只有主河道的一半。大伙用羊皮扎了筏子,可以神不知鬼不觉渡过去。过了河后向北一转便是木刀沟,沟上游最窄处不到三丈。随便砍倒两颗树,便可以架成一道木桥!”
    他顿了顿,尽情享受众人眼里的叹服,“官军要想过滹沱水,先得过猪笼河。我们多派人手盯着,有足够的时间给自己人提供警迅!”
    没等王薄把话说完,群雄中已经响起一连串欢呼。与负有不败之名的李将军正面对阵,大伙心里多少都有些畏惧。而知世郎王薄的计策无疑给大伙指明了一条代价最小,并且能将博陵军逼回老巢的捷径。那姓李的一直打着保境安民的旗号收拢人心,他绝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豪杰们将其苦心经营了一年多的屯田点挨个拔除。而一旦其麾下兵马回救博陵,豪杰们就可以集中全部力量给杨义臣一个下马威,让官军和地方百姓知道他们绝不是任人揉捏的鱼腩之辈!
    “话是好说,关键是谁领兵去攻隋昌和鲁城,谁坐镇芜蒌诱敌?”高士达被群雄兴奋的议论声吵得两眼冒火,重重地拍了下桌案,大声询问。他现在非常后悔自己把窦建德留在了老巢,如果窦建德在,凭此人的心机和手段,绝不会由着王薄嚣张。可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只好走一步看一步,尽量保证自己的权威不受到更大的挑战。
    “这高大当家倒也精明!”马贼头杨公卿心中暗道。明眼人谁都看得出来,无论去偷袭鲁城,还是去攻打隋昌,收益肯定都大过坐镇芜蒌。况且前两个地方与官军现在所处方位距离甚远,而芜蒌县与白马坡的直线距离不过一百五十余里,一旦官军冒死泅渡过滹沱水,诱敌者便成了与敌军硬撼。当真是赔本买卖,有出无进。
    前来会盟的大小寨主都是这几年屡经风雨淘汰剩下的,哪个心里没有一本帐?杨公卿能看出来的端倪,他们也瞅得清清楚楚。一时间大伙居然冷了场,没有肯率先回答高士达的问话。
    “主意既然是王某出的,这诱敌之事,也由王某带着麾下弟兄们扛吧。只希望各位当家的动作快一点儿,别让王某在此逗留太久。”知世郎王薄的目光从众豪杰脸上扫过,笑了笑,主动请缨,把诱敌的重担主一力担了。
    “我是总瓢把子,这赔本赚吆喝的买卖自然是我来做。你领左路兵马去攻隋昌吧,不过所得米粮不能独吞,须拿出一半来分予大伙!”高士达见王薄说得豪气,自己反而觉得有些惭愧了,又拍了一下桌案,大声说道。
    “总瓢把子侠肝义胆,我等佩服!”杨公卿唯恐这高士达这蠢货害得自己也没机会发财,立刻敲砖钉脚。“有您老人家居中坐镇,我等肯定后顾无忧。这杨义臣的老巢鲁城,就由我带着弟兄们来取。倘若得手,所有收益见者有份,杨某绝不独吞!”
    “我去助杨兄弟一臂之力!”格谦跟王薄素来不和,见分兵三路的大局已经定下,也主动提出率领本部兵马去攻打鲁城。
    “我去助知世郎!”孙宣雅唯恐所有好处被众人分光了,亦走上前,向高士达请战。
    众豪杰你一言,我一语,几乎不待高士达做任何决定便分好了任务。十余家豪杰中,愿意与王薄去劫掠隋昌的占了一半,愿意跟格谦和杨公卿同去偷袭鲁城的也占了近四分之一。只有跟高士达地界唇齿相依的平原刘霸道讲义气,主动提出留下本部兵马与总瓢把子并肩诱敌。
    高士达笑呵呵地按照大伙的要求将任务一一分派过。心中恨不得拔出刀来将王薄碎剐掉。“早知如此,还不如让王薄来做这个总瓢把子!让他也尝尝这种徒有虚名的滋味”他暗骂,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浓。
    众豪杰们做决策时缓慢,行事时却一个比一个干脆。当天夜里,左右两路大军便悄然出发。留在中军的高士达和刘霸道两部兵马在分派任务时吃了亏,少不得从周边百姓头上找回来。也提着刀箭连夜出去,把芜蒌周围方圆五十里内的大小村寨搜刮了个遍。个别村寨稍有怠慢,立刻挥刀屠之,再放一把大火烧成白地。
    河间各地近年屡遭兵灾,所有高大建筑已经毁得差不多了。因而火光在数十里外都清晰可见。如此一来,倒也起到了虚张声势的效果。河间、束城、平舒等处于滹沱水西侧的城市个个大门紧闭,郡守、县令们躲在高墙之后,战战兢兢地祈祷老天开眼,千万莫让流寇窜到自家那一亩三分地儿上。
    “咱们的求救信送到了吧,也不知道杨公什么时候能渡河?”河间郡守杨韧中擦着头上的冷汗,跟麾下郡丞崔义甫商议。他期待着一个肯定的回答,虽然肩负守土之责的崔义甫脸色看起来比所有人都憔悴。
    “还,还是紧闭四门,严防死守吧。待,待水势一小,杨公肯定会杀回来!”崔义甫也没主心骨,只能用宽心话给众人打气。“杨公和李将军不会坐视盗匪横行,他们两个联手,高,高贼肯定扛不住!”
    “可这秋汛什么时候能退?”有人哪壶不开提哪壶。
    “那,那,我也不知道。得看,得看老天!”崔义甫的脸色愈发难看,结结巴巴地回答。
    头顶上的老天偏偏不懂得人的心思,转眼便下起了连绵秋雨。虽然雨势看上去不大,却淅淅沥沥下起来没完没了。眼看着滹沱河的水面一日比一日高,河间郡的官员心里也一日比一日绝望。
    “要不然,咱们也降了吧。听说高士达没有屠芜蒌城!”杨韧中受不了城内的压抑气氛,私下跟幕僚们商量。
    “可万一杨公打回来,他可是对从贼者决不宽恕的!”崔义甫在这一点上见识比较长远,拿杨义臣以往对待被俘者的手段来劝谏。太仆卿杨义臣素来忌恶如仇,被他抓住的流寇无论是主是从,一律以斩首相待。如果有官员迫于兵势降贼,被他救出后也是一刀杀之,也不管对方背景多深,投降时有多少不得已的苦衷。
    “那,那就再,再等,再等等?”杨韧中苦着脸,把高士达和杨义臣两人的祖宗三代问候了个遍。好不容易混了个郡守当,招谁惹谁了,居然夹在了官军和流寇之间,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万般无奈之下,各地官员们只能苦盼滹沱河对岸的消息。而对岸的太仆卿杨义臣和冠军大将军李旭却如同突然被水冲走了般,音讯皆无。
    长时间的等待不但令地方官员们心焦,“坐镇”芜蒌的高士达和刘霸道二人也是提心吊胆。几天下来,芜蒌和饶阳周围能抢的东西都被他们抢光了,日子越来越变得无所事事。而王薄和格谦等人自从分头出击之后,也很快没了音信。按日程计算,如今两路兵马已经到达了目的地。可高士达这里既没听见行动得手的捷报,也没见到半点战利品被送回来。
    “姓李的不会玩什么样吧!我听说那家伙一直狡诈得很!”刘霸道有些沉不住气了,拉着高士达讨主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