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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1章 隋乱:扬州慢(14)
    “无胆匪类,你们自己说,张将军曾经食过言么?”二百们郡兵再次齐声呼喝,将秦叔宝的质问传入黑漆漆的院落。院子内的人无言以应,数年来,张须陀虽然与流寇们不共戴天,但他许下的承诺,从来没有反悔过。
    院子内的喽啰当中有几人是上次战斗被俘后又被释放回来的幸运者。听到秦叔宝的问话,忍不住跟同伴窃窃私语。
    “投降吧,咱们冲不出去了!”
    “投降吧,说不定张大人还会释放咱们!”随着越来越嘈杂的议论声,流寇们的信心开始动摇。有人拿眼睛不住地向门楼上瞥,刚才的冒险出击中,二当家张弘生和三当家赵连城双双战死,如今院子内这百十号人的首领就是石子河的儿子石豹。他不点头,大伙无法做出决定。
    “你们忘了老当家是如何对待大伙的了么?”门楼顶,传来石豹愤怒的质问。他今年刚刚十八岁,正是人生中最不怕死的时候。
    “你们忘了当年是为什么造反么?难道你们回家去,就有活路么?”石豹慢慢从门楼上站起身,冲着众人高呼。数语喊罢,他一拧身,从门楼上跳下,手中横刀扫出一片寒光,直扑秦叔宝梗嗓。
    “找死!”秦叔宝悲悯地看了对方一眼,长槊轻轻向上一点,磕飞对方手中横刀。紧接着又是一槊,将石豹的身体挑起来,遥遥地甩入了院子内。
    “投不投降?”秦叔宝用染血的槊尖指着黑沉沉的院门,大声怒喝。
    无人敢再回答他的话。片刻后,一柄破旧的横刀扔到了他的战马前,紧接着,又是一根长矛。失去勇气的流寇们依次走出来,依次在他马前放下兵器。
    最后走出来的,是个眉目娇好的少女。她手里握着一把匕首,另一只手中,高高地拎着石子河的人头。
    “我是他们抢回来的!”少女低低的说了一句,扔掉匕首和人头,昏倒在秦叔宝马前。
    齐郡并不是什么特别富庶之地,但近两年,因为有张须陀和齐郡子弟兵的存在,这里反而成了一片难得的乐土。自从王薄举义后,河南诸郡就“热闹”了起来。北海郡盘踞着郭方预;东平郡的巨野泽是个强盗窝;济北郡除了治所外,其他各县都有被贼兵攻破的记录。眼下,就连圣人教化了千年的鲁郡都是遍地烽烟,其他地方更是匪患成灾,哀鸿遍野。只有齐郡,在混乱的局势中间保持着最后一片宁静。几年来,王薄、石秪阇、郝孝德,加上这次的郭方预、裴长才、石子河,先后十几个大当家垂涎齐郡的富庶,却无一人不刹羽而归。
    齐郡人知道冷暖,因此他们以最高的礼节欢迎自己的英雄。在太守裴操之的带领下,父老士绅列队迎出五里。得胜鼓敲得震天,踏歌之声动地,在一片快乐海洋当中,漂出整坛子整坛子的美酒,金灿灿淌着蜜汁的烤猪,还有女人们热辣辣毫不避讳的目光,男人们钦佩中略带羡慕的笑脸。
    大伙世世代代居住在这里,这里是大伙的家,大周朝也好,大隋朝也罢,改朝换代,那是长安和洛阳之间的事情,距离齐郡太远。老百姓眼中的英雄,不是传说中有从龙之功的勋臣、名将,而是眼前这些凯旋归来的壮士。正是这些憨厚得不能再憨厚,一锤子下去砸不出个屁的家乡子弟保护了他们仅有的一点财产。也正是这些笑起来露出满口白牙,走到人群中立刻被淹没的家乡子弟,用生命和热血捍卫了他们最后一丝做人的尊严。
    在震天的鼓声中,老太守裴操之第一个举起酒盏,双手捧过头顶,敬到张须陀马前。“张郡丞领我齐郡壮士,急行百里,勇捣虎穴。大破巨贼,威振东夏。是酒,乃齐郡父老为郡丞所贺,愿不嫌其薄,勉而饮之!”
    “愿郡丞不嫌其薄,勉而饮之!”二十几名身穿绸缎长袍的白须老汉齐声说到,颤抖着双手举起酒盏,一直捧过了头顶。太守身后,赤裸着上身的齐鲁壮汉们用力敲响牛皮大鼓,隆隆的鼓声响彻云霄。接过酒盏,张须陀在数万敌军面前都没变过颜色的脸慢慢地红了,策马尾随其后的旭子看见老将军的手也在微微的颤抖。老将军想说几句客套话,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举起酒盏,回过头,先向背后的弟兄们示以敬意,然后一饮而尽。
    “如无郡丞,我辈性命不保。如无郡丞,朝廷尊严扫地,此酒,乃为齐郡百官之心意,愿郡丞不嫌其淡,再饮之!”裴操之又端起一碗酒,双手高举过头顶。虽然身为一郡之守的他个人风头每每被张须陀所掩盖,使得他私下里经常忌妒得两眼通红。但这回敌军突然来袭,如不是张须陀等人舍命前去阻挡,他这个郡守连性命都保不住,更谈不上什么风头与官声了。所以,老大人这碗酒敬得实实在在,不夹杂着半点异味。
    “若无郡守大力支持,若无众同僚齐心配合,若无父老乡亲鼎立相助。张某再勇,弟兄们再拼命,也无今天犁庭扫穴之全功。此酒,张某不敢独饮,愿与太守大人,郡县同僚和家乡父老共饮之!”张须陀接过酒,马上躬身,将酒盏举过眉心。
    赤裸着上身的壮汉们再次擂鼓,隆隆的鼓声敲得人心神激荡。鼓声里,张须陀、裴操之,齐郡众文职官吏,父老士绅,同时举起酒碗,一饮而尽。然后将碗口倒过来,让残留的酒液在阳光下拖着尾迹一滴落入泥土。
    众人彼此相望,哈哈大笑。这的确是一场振奋人心的大胜。裴长才的白带军一年来作恶多端,只要一出巨野泽,肯定造出无数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悲剧。这头野兽糟蹋过东平,糟蹋过济北,唯独在踏入齐郡后,全军覆没。虽然裴长才一个人逃进了深山,但他的三个儿子和起家的那些嫡系尽数被诛。在讲究弱肉强食的绿林队伍中,没有嫡系家底,此贼等于永远被抹去了名号。
    “如无郡丞,齐郡城郭不保。如无郡丞,家园化为焦土。此酒,乃齐郡黎庶所敬,愿郡丞不嫌其寡,再饮之!”鼓声中,裴操之将第三盏酒举过了头顶。
    张须陀飞身跳下马,一步踏到裴操之对面。双手接过酒盏,大声回答道:“保我家园不被贼人劫掠者,非张某一人,乃齐郡上下共为之。这第三盏酒,张某愿借大人之手,敬所有在历次战斗中付出性命的齐鲁男儿!”
    他说得言辞恳切,到最后声音已经颤抖。场上的鼓声猛然一滞,无数人将钦佩崇敬的目光投过来。裴操之楞了楞,很快明白了张须陀的意图。老太守将手中酒盏捧给张须陀,转身又自随从手里接过一碗酒。一文一武并肩而立,先举头过顶,向天,敬那些已经远走的英魂。再躬身过膝,向地,敬那些刚刚长眠的壮士,然后四下拜敬一圈,再度躬身,将金黄色的琼浆洒入脚下的大地。
    没有鼓声,也没有歌,所有人闭上嘴巴,静静地用目光看着张须陀做完每一个动作。有人想起了战死的袍泽,热泪盈眶,更多的人则被浓烈的酒香烧得心潮彭湃。郡兵们不属于朝廷正规编制,薪饷微薄,装备低劣。他们也很难得到朝廷赏赐,很多人一辈子都得不到升迁。但是,能有今天这一刻,足以令很多人心满意足。大伙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家园而战,百死,亦无须旋踵。
    眼前这一幕似曾相识,李旭在沉醉中,默默地想。浓烈的酒香,热情的百姓,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在草原上发生的事。同样是为了保护家园而战,同样是欢迎自家的勇士凯旋。塞外和中原两个地域,白霫和华夏两个民族,风俗习惯竟然如此地相似,连采取的庆功方式几乎别无二至。
    第二轮酒敬给了果断冲入流寇营地的秦叔宝。这位脸色微黄,身材高大魁梧的中年将军在父老乡亲们面前,表现得居然如小孩子般腼腆。他以最快速度跳下马,双手接过裴操之敬来的酒。然后以最快速度喝干碗里的酒琼浆,捧起另一碗酒回敬太守裴操之和齐郡官吏。然后,他又和捧着酒盏上前的家乡父老们共饮了一杯,紧接着,他就拉起战马,快速走向了官道两边的欢迎人群。
    人群自动分开了一条通道,父老乡亲们善意地笑闹着,目送秦叔宝走向徘徊在人群之外的一个头上带着斗笠,以薄纱饰沿遮住面孔的女子。那个女子非常文静,一手拉着名十岁左右的少年,另一手拉着名七岁左右的小女孩,在众人羡慕的注视下,迎到了秦叔宝身畔。
    “二嫂,今天加几个菜啊?”郡兵队伍中,有人用手拢住嘴巴,高声大喊。
    秦叔宝和妻子听到喊声,同时回头,向众人轻轻俯了俯首,然后相跟着远去。
    无数人羡慕得眼珠子几乎都落到了地上,其中包括一个李旭。他忽然发现自己非常喜欢眼前的氛围,与府兵中的日子比起来,齐郡没有那么多钩心斗角,那么多谨小慎微,却多了几分温馨,几分安宁。
    “李郎将初来我郡,未入城门先立奇功。此酒,乃我齐郡父老之谢意,请将军切勿推辞!”目送秦叔宝走远,老太守裴操之端着酒碗走向李旭。初来乍到,旭子不敢托大,立刻滚鞍下马,以双手相接。
    “既然来此,自当与诸位大人戮力同心。小子不敢居功,愿与诸位同僚共饮!”李旭捧起酒,以十二分诚意回敬。
    他这一番得体的应对立刻博取了很多人的好感。齐鲁人性子直爽,素来敬慕英雄。前几天旭子与张须陀并肩抗敌的行为已经为自己赢得了大伙的敬意。如今,他凯旋归来,却不居功自傲,谦虚的举止更赢得了大伙的赞赏。
    “看来传言也不一定对!”张须陀轻捋胡须,笑看李旭与齐郡诸位同僚举杯豪饮。
    “李小哥好酒量!”三碗烈酒饮过,勇敢、谦虚、举止得当的旭子已经初步被齐郡人接纳。看着他年青的脸庞,父老们用自己习惯的称谓赞叹。
    “能为齐郡乡亲尽力,能和齐鲁男人并肩抗敌,是李某之福!”李旭微笑着,回答。踏着鼓声的节奏,拉马走入欢迎的人群。醺醺然,脚步虚浮。
    人群中,他看到一张张似曾相识的笑脸,热情,诚挚。
    他扭回头去,看着众将士一个个跳下马,依次接过父老乡亲们的庆功酒。再转过头来,看见远方宁静的旷野和丝丝缕缕随风飘荡的炊烟。烟雾中,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轻轻唱着歌,飘到自己马前。
    少年人醉了,醉了个人事不醒。
    流寇们习惯于走到哪里吃到哪里,所以他们的随军辎重中很少有粮草。但是对于珠宝、玉器和黄白之物,无论败得多么狼狈,流寇们却从来不舍得抛弃。那是他们重整旗鼓的本钱,也是纵横乡里的目的所在。比起金银珠玉,粮草并不重要,因为吃完了,大伙可以到防备虚弱的城市和大户人家的堡寨中抢。士兵的重要性也不大,这年头到处都是灾民,只要有了钱,就不怕没人来当差混日子。
    齐郡周边所有流寇队伍当中,裴长才的贪婪之名最盛。他和石子河二人又刚刚攻破长清县,有大笔的贼脏没来得及处理。岱山一战,二人全军覆没,于是,这笔横财就不出任何意外地落入齐郡郡兵之手。所以,当运送缴获物资的牛车返回历城后,太守裴操之和郡丞张须陀二人的眼睛一直乐得眯缝着。一众地方文官见到郡兵将领,也愈发客客气气,仿佛对方身上随时会有肉好向下掉。
    李旭起初对文官们的客气有些不适应,后来经秦叔宝和罗士信二人一解释,才知道郡兵对缴获物的处理方式和府兵不一样。府兵的将领都有朝廷支付的固定饷银可拿,普通士兵也可以免除税赋,顺理成章,他们的战利品通常也要上缴国库。纵使朝廷有奖赏发还回来,摊到每个人头上也剩不下几枚铜钱。而郡兵们的补给不依赖于朝廷,将领的饷银和士兵的日常所需都要从地方上获取。世道越乱,需要养的郡兵越多,给他们配备的兵器铠甲也需要越精良。久而久之,郡兵的物资供应和薪饷支付就成了地方财务上一个填不满的大洞。为了弥补亏空,同时也为了照顾地方上的不满情绪,从去年开始,朝廷特地下令,剿匪所获得的辎重归郡县自行支配。
    “那弟兄们的铠甲兵器不就有着落了么?”李旭听完秦、裴二人的解释,也觉得非常高兴。经过连续两场血战,他已经和郡兵将领们打成了一片。特别是秦叔宝、罗士信和独孤林三个,由于大伙武艺“难分高低”,所以彼此之间竟有了悻悻相惜之感。
    “不够!”秦叔宝轻轻摇了摇头,否定了李旭的看法。“战死的弟兄们需要抚恤,受伤致残的弟兄们需要钱养活他们的下半辈子。太守府的文官,地方上的属吏都没少帮了忙,不能让他们白白出力!”说着,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大概是对这种分配方式很不满,同时有感觉到很无奈。
    大隋朝对地方上施行文武分治政策,太守或郡守不干涉武事,郡丞、督尉也不干涉地方政务。但在实际运作中,文官们总是能轻而易举地卡住武将的脖子。像张须陀这样既能让文官们倾力相助,又能另将士们舍命相随的郡丞,实在是凤毛鳞爪。为了维护这种文武和谐的大好局面,弟兄们用性命换来的战功和战利品被分掉很大一部分,也是不得不付出的牺牲。
    但武将们的付出也不是没有回报,在战利品和俘虏被递送到历城的第二天,裴操之大人就写了一封请功信,派人快马加鞭的送到了东都。在信使出发前,老太守特意将内容给张须陀、李旭二人过目,里边不但详细地描述了二人有勇有谋,剿灭流寇的整个过程。还把此次剿匪胜利,描写成一场“扬朝廷声威,令群盗震梀!”“有大功于国家、免百姓于困厄”之战。请求朝廷依律给予奖赏。
    “太守大人客气了,张某一介武夫,何德何能,敢当太守如此赞誉!”张须陀放下请功书,拱手向裴操之拜谢。
    “小子初来乍到,完全是因人成事,岂敢领此奇功!还望太守将诸位同僚的运筹谋划、调度接应之功也写上,以免末将觉得心中惭愧!”李旭跟在张须陀之后,也从胡凳上站起来,向裴操之致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