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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隋乱:大风歌(17)
    只要在这里守上三、五天,国王的大军就会渡过马砦水。十万大军星夜追来,绝对可以咬住宇文述老儿的尾巴。大隋国远征军人数虽众,却既没有粮草,又看不见归路。等待他们的和去年一样,依旧是一场全军覆没的命运。
    为了自己的国家,乙支文兴可以不惜一切代价。狭长的乌骨谷被他强行分成了数段,每段以巨石乱木为营垒。麾下众将领每人负责防守一个营垒,无论任何人的营垒被敌军攻破,守垒主将都要提头来见。
    这种严防死守的效果非常好,虽然到目前为止将士们还没看到大隋朝回撤的三十万东征军的狼狈身影,但山谷西侧的援军却被他们撞了个头破血流。那些仓卒而来援军既不适应山谷狭窄的地形,又没有什么战斗经验,虽然凭着主将的悍勇夺走了一个营垒,但付出的代价至少有一千之巨。
    “识趣的赶紧走开!”乙支文兴微笑着想。整整一下午,他都在不停地向山谷西侧派遣精锐。他要让对手认清自己真正实力,不再敢轻易发动攻击。当然,能把对面那个毛头小子吓得乖乖撤军最好,即便吓不走他,乙支文兴也有绝对的把握在夜间将失去的营垒夺回来。
    他的炫耀手段仿佛奏效了,下午未时左右,山谷西侧的隋军主动放弃了他们浴血夺下来的营垒。全部兵马缓缓向后,一直退到谷外开阔地,才重新开始砍伐树木,搭建军营。通过事先安排在高处的了望手,乙支文兴得知对方带了很多匹战马。那个叫李旭的无名小辈似乎对骑兵冲击很感兴趣,自从撤出山谷后,他的将旗一直扎在马群当中。
    骑兵?乙支文兴不相信对方的战马能在狭窄的河滩上加起速来。况且有这么多临时搭建的栅栏挡着,战马即便冲上来也只会落得活活撞死的下场。
    对面隋军的主将的确是个没有带兵经验的新手,刚刚过了申时,他的队伍中已经冒起了炊烟。当烟雾刚刚腾起的时候,乙支文兴还怕对方狗急跳墙,冒险发起火攻。转眼看到脚下汹涌澎湃的河水,他提到嗓子眼的一颗心又落回了肚子内。
    能在这么大的水流旁边放起火来,除非那个姓李的小子是火神转世!
    姓李的小子不是火神转世,他只是想早点吃饭而已。远处的炊烟越来越浓,还带着淡淡的艾草味儿。这种草是市井小民夏天熏蚊子用的,辽东的树林中长得到处都是。乙支文兴得意地抽了抽鼻子,他很喜欢艾草燃烧后的清香气味。这东西据说能提神醒脑,避秽驱邪,不对,他猛然睁开眼睛,拼命向远方望去。他看见无数股轻烟越来越浓,越来越浓,最终汇聚成了一股股黑雾,乌龙般从天空中向自己的头顶扑来。
    “隋人纵火!”站在树枝上的了望手大声汇报。“不是火,不是火,他们,咳咳,咳咳,他们放,放烟!”另外一个了望手的喊声被剧烈的咳嗽所掩盖。
    “取,咳咳,取水,咳咳,堵住,堵住口鼻!”乙支文兴一边大声咳嗽着,一边命令。他的亲兵拼命将主将的指示重复喊出,喊声却被一阵高过一阵的咳嗽声所淹没。
    隋军没有纵火,他们在放狼烟。这么大的河流边,即使放起火来,火势也蔓延不到整个山谷。但放烟和放火不同,烟可以顺着风四处漂移。而强劲的西风,刚好将山谷外的所有烟雾从喇叭型的谷口源源不断地灌进来,灌进来。
    艾草的芳香气息不见了,代之是浓烈的恶臭味道。每呼进一口气,乙支文兴都觉得头晕目眩。他看见自己的一个亲兵嘴角上流出了长长的涎水,而另一个亲兵手卡着喉咙拼命喘息着,整个身体弓成了一个虾米状。
    他不得不在亲兵的搀扶下后退,烟太浓了,好像还带着毒。到底是什么毒,乙支文兴不清楚。但这种毒烟已经令他麾下的很多将士失去了战斗力,无数人的身体弓成了虾米状,一边大声咳嗽着,一边源源不断流口水。
    “是马粪烟,取湿布,堵住口鼻,堵住口鼻!”一个随军郎中跌跌撞撞地冲向河滩,扎进了乌骨水中。冰冷的河水缓解了他的中毒症状,但血丝已经顺着他的鼻孔淌了出来。“不仅仅是因为马粪,湿马粪烟雾的毒性没有这么大,断肠草、蛇涎、五步倒、大叶蒿……”凭着多年行医经验,郎中分辩出了至少十几种常见的毒草味道,他绝望地看了看河道两边的数百尺高的峭壁,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
    第一道营垒的高句丽士兵受惊了的鸟雀般跳过木栅栏,撒腿跑向山谷深处。紧接着是第二道营垒,第三道,第四道,不论主将漫骂呵斥也好,杀人立威也罢,谁以不肯留在原地挨熏。他们未必怕死,但如果浓的烟雾,铁打的人也承受不了。
    乙支文兴在侍卫的簌拥下退到了山谷深处,他不怪麾下将士未战先退。他只能怪敌军主将太卑鄙了,太无耻了,居然想出了这种烟熏之计。之所以选择乌骨谷阻截敌军,他就是看中了这个山谷前后两端宽,中间狭窄,左右两侧石壁高耸的地形。万万没想到,这种地形同时也为对方的浓烟攻势创造了充足的条件。
    “撤,撤,咳咳,撤到中央,咳咳,在那里,咳咳,整队,整队!”乙支文兴晕晕乎乎地命令,叮嘱心腹将领把溃兵收拢到山谷中央。这个山谷足够狭长,隋军制造的浓烟可以波及西北半段山谷,却不可能把整个山谷灌满。并且,浓烟对双方的伤害是对等的,高句丽人所放弃的营垒,隋军同样也无法得到。
    话音刚落,乙支文兴就看到几点红光从浓烟中冲了出来。“火,火!”惊惶失措的士兵们大喊道,互相推搡着远离河滩。
    乙支文兴脸色瞬间变得惨绿,不可能,隋人不可能再冲过如此浓的烟雾来放火。但事实上,就是有数个火团顺着河道冲将下来,把浓烟送到了他的眼皮底下。“崩!崩!”随着沉闷“崩崩”声,最前方的火团接连撞断了两条高句丽人事先拉在河中的挂网,一头扎在了沙滩上。红星和黑烟立刻窜了起来,夹杂着白色的水汽,妖异如厉鬼喷出的毒雾。
    那的确是货真价实的毒雾,木筏上没有人,只有燃烧的劈柴和大包的马粪。湿润的马粪和各种各样的毒草混在一处,被烈火烤出致命的浓烟。“这条河是向东流的”乙支文兴的眼中露出了绝望。为了防止隋军强行从河道中突破,或者有人在夜里偷偷泅往下游和另外三十万隋军联络,他命人在河水中布下了数以百计的暗桩,拉下了数以百计的渔网。而现在,这些暗桩和渔网都成了敌军的好帮手。上游冲下来的毒火木筏被木桩和渔网拦住,在不同河段,不同地点,制造出无数杀机。
    “远离,咳咳,河道,远离,远离烟雾,远离,咳咳!”乙支文兴捂住自己的喉咙,断断续续地发出命令。
    “这条山谷有足够长!”他晕晕乎乎地想。“烟雾不可能充满整条山谷!”他觉得腿脚发软,完全依靠着侍卫的搀扶才避免自己倒下,“即便放弃前半段山谷,还有后半段可以用!”他甩开侍卫,挣扎着弯下腰,从河滩上捧起一把湿润的砂子,嘴巴贴在上面大口大口地呼吸。
    山谷里的风更大了,烟已经开始变淡。无数士兵倒拖着兵器从他身边跑了过去,旗帜、盾牌、弓箭扔了满地。
    “都给我站住,光凭浓烟,他们夺不下山谷!”乙支文兴放声长号。他直起腰,看见了西方的天空绚丽如火。
    “出来了没有,快点,快点,出来了没有啊!”张秀带着一百多名用白布捂住鼻孔的亲兵,在马群外瓮声瓮气地催促。
    “快了,快了,校尉大人,您老等等,马上就好,马上就好!”马夫头儿兴奋地叫着,声音听起来就像刚拣到了金元宝。数百名辅兵、苦囚手拖着草袋子,可怜巴巴地盯着战马的屁股。终于,有几匹战马被他们盯得不好意思了,尾巴根高高地撅起来。附近的马夫欢呼一声,扑将过去,用湿草袋子将新鲜热乎的马粪接住、攒到一起、凑成一个大大的粪包,以冲刺的速度抬到了张秀脚下。
    “向前送,之前向前送,李督尉在前面等着!”张秀用树枝检查了一下马粪的厚度,狐假虎威地命令。两个辅兵抬起马粪包,飞快地跑向谷口,身影葱茏的树木挡住,留下一路浓郁的臭味儿。
    还没等马粪味被风吹散,树影一分,几个满脸碳黑的士卒又跑了过来,边跑,边喊:“张校尉,快点儿,快点儿,郎将大人命令你快点儿,供应不上了,供应不上了!”
    “快着呢,快着呢,这就拉出来了,这就拉出来了!”张秀的回答声被此起彼伏的哄笑声所淹没。
    “赶快,赶快,把拉完粪的战马换下去,把今天还没拉过粪的换上一批来!”马夫头儿一边笑,一边命令。
    哄闹声里,辅兵们拉起战马的缰绳,将做完“贡献”的战马拉到远处的山坡上吃草。后营的将士见前方有了空地,又把另外千余匹战马赶到了山谷前。
    “就剩最后一千匹了啊,真的没了!”送马的士兵低声汇报。
    “去野地里拣,有多少拣多好。还有那毒蒿子、断肠草什么的,能采多少就采多少回来!”张秀不甘心地嚷嚷。
    辅兵们哄笑着跑了开去,在行军长史赵子铭的带领下,满山遍野继续寻找有毒植物。郎将大人发明了一种全新的战术,估计不会被人载入史册,但效果绝对一流。此招一出,高句丽人节节败退,大隋将士也没任何伤亡。
    “什么事啊,哪有用马粪作战的!下九流手法!”马群中有穿着苦囚衣裳的人小声诋毁。
    “这叫上兵伐谋,你懂不?你管他下流还是上流,赢了就是第一流!”另一个胖胖高高的苦囚大声反驳。
    “你懂,你懂,你懂还在这当苦囚!”另一个苦囚悻悻地还嘴。数百人围着上千匹战马等着收集马粪,估计在古往今来用兵史上肯定是第一次。但大多数人却乐此不疲,至少,用马粪破敌的招术虽然臭了点儿,比让他们拎着刀子上前拼命来得轻松。
    “哼,老子当年也是周公之后,要不是流年不利……”高个子红着脸替自己辩解,却惹来了一串鄙夷的哄笑。
    “你,动作利落点,马粪都掉在地上,说你呢,大个子,挺头竖脑的,找抽不是!”张秀的声音从远方传来,打断了众苦囚们的口舌之争。他有些等不及了,带着几个护卫亲自冲进马群里监督“筹粪”工作。在刚才替本军计策叫好的那名高个子苦囚脚下,张大校尉看见了几个散落的粪蛋,立刻,他高高地扬起了手里的马鞭。
    高个子苦囚赶紧弯下腰去,也不顾肮脏,用双手将马粪捧了起来,“我这就拣,我这就拣,张将军,您多包涵,您老多包涵!”
    张秀听此人说得恭敬,手中的马鞭就打不下去了。刚刚把装出来的怒容从脸上移走,猛然看清楚了那名大个子苦囚的脸,胳膊立刻又高高地举了起来。
    “你不是那个……?”张秀跳开半步,身体隐在了两个亲兵中间。眼前这个手捧马粪的家伙他见过,正是春天时来辽东途中曾经试图抢他和李旭行李的那名周公后人。这个“世代公卿,祖上曾经做过柱国重臣”的名门之后当时分明说是去左翊卫投奔做高官的亲戚,却不知道为何流落到了雄武骁果营中!
    “见过张大人,熟人,熟人!”姓周的辅兵捧着两手马粪,讪讪地笑着。施礼也难,不施礼也难。他尴尬的笑声很快把附近几个苦囚给吸引了过来,里面每一张面孔张秀都记忆犹新,正是当日帮着“周公子”拦路抢劫的那伙小蟊贼。
    跟着张秀来的亲兵们也发觉了双方之间气氛有些玄妙,几个机灵一点儿的立刻把手按到了刀柄上。在整个雄武骁果营中,亲兵校尉张秀的官职虽然不算高,但他可是郎将大人的亲戚加嫡系。若是有奸细伤了张校尉,众亲兵也少不得受牵连。
    “周公子”为人甚是机灵,见到亲兵们手握刀柄,赶紧屈膝跪了下去,“张将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咱们几个本来想登门谢罪的,可您身份和咱们差了十万八千里,一直没法靠近您!”
    “张将军,您别脏乱手,咱们当时也是不开眼!”周公子身后,几个小弟也陆续跪了下去。双方现在的地位相差太大,如果张秀此时公报私仇,他们根本没有反抗的力量。
    张秀现在大小也是个吃国家俸禄的六品校尉了,一点没吃什么亏的小过节自然不会放在心上。见到对方手捧马粪,奴颜婢膝的模样,也不好再自降身份与之为难。用鞭子柄在“周公子”肩膀上磕了磕,拉长了声音问道:“我说老周啊,你怎么混到这地步了。早跟我说一声,我也不至于让你在这受委屈啊!”
    “说来话长,说来话长!”周公子两手马粪,笑容如晚霞般灿烂。
    “什么说来话长,就是投亲不着,遇友不淑对不?”张秀得意洋洋地得出结论。“把这宝贝放草袋子里去,你这么大块头当马夫可惜了,以后就跟着我。有我张秀在一天,就肯定亏待不了你!”
    “那感情好,那感情好!”周公子瞬间被巨大的幸福所击倒,屁颠屁颠地回答。四下看了看,快步跑到最近的一个草袋子旁放下马粪,在众马夫羡慕的目光中,转过头来向张秀叉手施礼:“小的周大牛,感谢校尉大人栽培!”
    “走,走,走,先跟着我收粪去。前方催的急,咱们今天破敌全靠它!”张秀用皮鞭指着马群,意气风发。
    “小人遵命!”周大牛长揖,肃立,威风八面。
    一会儿功夫,辅兵们在张秀的监督下,就又凑够了五、六包新鲜马粪。周大牛为了在新上司面前表现,亲自扛了一大包,低着头向前方跑去。他今年流年不利,先是半路上被人“抢”了坐骑,耽误了到辽东集结的时间。去左翊卫投奔亲戚时,又因为凑出来的礼品太薄而冲淡了本来就脆弱不堪的亲情。无可奈何做了一名普通骁果,却又走背运给分到了雄武骁果营。在骁果营时,又因为带头打架闹事,被明法参军判了苦役,和几个小跟班一道发在苦囚团中喂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