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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5章 隋乱:大风歌(1)
    chapter 1 出柙
    “看你气的,爹不是没答应他们么!”李世民看得心疼,逃出手帕送了过去。二姐不喜欢仲坚,他终于知道了答案。可二姐为什么如此气愤?为几句闲言碎语么?
    另一个问题被他藏在了心里,等到很多年后才找到答案。那时候,他已经娶了长孙顺德的侄女,在妻兄长孙无忌的谋划些开始了辉煌的戎马生涯。短短几年内,他见过无数奇女子,也品尝过无数眼泪。
    有些答案,年少时不懂。待懂得时,当时的人,当时的风景,早已成为追忆。
    眼前是一条燃烧着的河水,乌鸦在半空中盘旋,野狼在不远处嚎叫,旷野属于它们,四下里都是他们的大餐。袍泽们在狼群中纷乱地奔跑,有人在操着不同的腔调哭喊,有人在痛苦地呻吟,有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拼命享受着生命中最后一缕阳光。
    那阳光也是红色的,红得就像河上燃烧的桥梁。无数高句丽人怒吼着杀来,把护粮队的同伴们一个挨一个砍翻。李旭想拔刀迎战,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同伴的头被高句丽人割下来,垒成一座座佛塔。身披袈裟的和尚们坐在塔尖上念叨着古怪的经文,黑烟起处,牛头、马面、夜叉、小鬼一个挨一个爬出来,用钢叉叉起无头的尸体。那些无头尸体还没有死,只是不能出声,他们在叉尖上用力挣扎,手臂、腿脚上下挥舞,然后猛地燃烧起来,烈焰般点燃失火的天空。
    忽然,那些鬼怪都变成了自己的袍泽,披着整齐的铠甲,结成方阵,肃立。人头堆就的佛塔上,大隋皇帝陛下身穿戎装,奋力挥手。“朕今天至此,是来看一看一年多来,为我大隋驻守此地的壮士是什么模样。朕今天到这里来,也是来看一看辽河两岸的万里江山。朕来了,朕看到了,朕没有失望!”
    他大声高喊,手指东方:“弟兄们,你们谁能告诉我,那边是什么地方?”
    “辽东!”众人异口同声地回答。
    “一河之隔,你们可否为朕将那片疆土取过来?”站在骷髅堆上的皇帝陛下轻轻笑了笑,又问。
    “战,战,战!”将士们振臂高呼,声音响彻原野。
    皇帝陛下笑着飘了起来,飘向了半空。然后,无数高句丽人与大隋兵马战在了一处。李旭发现自己被夹在人流之中前冲,冲着冲着就迷失了方向。四下里突然着火,高句丽人骑着火焰战马向他杀来。他挥刀,手中的长刀却突然折断,这时候,烟火全散了,他看见自己站在血红的辽河边上,看见同伴们一个个在面前战死……
    “逃,向北逃!”有人隔着河大喊。李旭策动黑风向河上游逃去,漫天的羽箭围着他盘旋。几根羽箭射穿了铁甲,他却感觉不到疼,只觉得北风灌得自己喘不过起来,每呼吸一次都艰难万分。
    王元通不见了,齐破凝消失在一片林地内。元仲文、高翔跟着刘弘基拦住了一伙敌军,刘弘基大喊着命令其他人先走。秦子婴战马被射死,抱着一个魔鬼跳进了辽河。河水打了个旋,就把他单弱的身体卷了个无影无踪……
    路尽了,辽河折向东方拦住去路,高句丽人紧追不舍。忽然,黑风发出一声长嘶,冲着咆哮的河水跳了下去……
    “啊——!”李旭大叫着醒来,看见早春的阳光爬上了自家的厚布窗。刘弘基、秦子婴、高句丽人、魔鬼都不见了,自己是在做梦。这里已经不是辽东,这里是自己在上谷的家。
    少年人翻身坐起,穿好衣服,下地,轻轻地推开窗子。晨风吹在脸上,有些乍暖还寒的感觉,不太舒服,但能让人感觉自己还活着,活在中原的阳光下。
    已经从辽东回来小半年了,他却总被同一个梦吓醒。仿佛有一份魂魄被困在了辽河畔,从那天全军覆没后就再也没回到自己的躯体内。李旭摇摇头,把梦境带来的疲惫和心里古怪的想法一同驱散掉,然后走出门,端着脸盆到厨房去打水。
    “少爷醒了?”忠婶笑着走过来,伸手去夺李旭的脸盆。
    李旭摇摇头,躲闪着拒绝,却被忠婶一把将脸盆抢了过去,“那怎么成,少爷现在怎么说是官人了,怎么能亲自干这些粗活。让人家看到了,还不是说我和老忠不懂规矩……”
    老太太絮絮叨叨地数落着,抱着脸盆走向厨房。李旭拗不过老人,只好无奈地笑笑,站在院子里享受早春的阳光。家中的老榆树已经挂了钱儿,再过几天就可以捋下来熬榆树钱儿粥喝。李旭记得自己没离开家之前,每年春天都能香甜地喝上几回。
    忠婶年龄不小了,手脚却甚为麻利,转眼间已经把脸盆端了回来,拒绝李旭在院子里洗脸的要求,径直走入他的房间,把脸盆放到了木架上,紧接着,将木架上的手巾取下,换了块刚洗干净的,又伸手试了试水温,最后才向李旭点点头,告诉他现在可以洗脸。
    “我自己来,忠婶,您老歇歇。”李旭不习惯被人伺候,一边向脸上掬水,一边谢绝忠婶帮他擦面的好意。老忠婶见他说得坚决,只好放下了手巾,人却不肯走,絮絮叨叨地再次数落:“我这笨手笨脚的,想伺候也伺候不周全!我说给你去买个丫鬟吧,你又不肯。你看那些官宦人家,谁不雇个丫头来……”
    “婶儿,我不是什么官儿。军书已经来了,等张家五哥准备好了行李,我就跟他一起回怀远镇报到!”李旭淡淡地说道,打断了忠婶的罗嗦。
    “啥!又要走了!不是打完了么,怎么还去?”站在李旭身边的忠婶吓了跳,声音瞬间提高了数倍。她这么一喊,家中的其他人也被惊动了,片刻后,院子内就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
    “旭子,旭子!”母亲站在窗外,低声呼喊。
    “哎,我正在洗脸!”李旭答应着,抓起手巾擦干脸上的水,不待忠婶帮忙,自己端着脸盆走了出去。
    “又干什么呢,惹忠婶生气!”母亲慈爱地笑了笑,问道。
    “没,我只是说军书到了,过几天得去辽东!”李旭非常平静地向母亲解释,仿佛去辽东打仗,就像到后山兜一圈般轻松。
    两个女人都不说话了,看着李旭端着洗脸水走到院子角落,蹲下去,将水小心地倒在地沟中。
    这孩子已经长大了,不再是需要她们时刻照顾的旭子。他的脊背已经比李父还宽,身材也高出了忠叔一整头。变化更大的是他身上那种沉稳和安静,仿佛什么事情都不值得惊奇般,即便是天塌下来,也可以挥挥手臂挡过去。
    这个高大的身躯已经开始光耀门楣,前往辽东的上谷子弟有数千人,活着回来,并且取得了功名的只有旭子一个。不但如此,他还为自己的表哥张秀谋到了队正的职位,让周围的乡邻们都羡慕得红了眼睛。
    自从旭子回来后,郡守大人送来过名帖,邀请李校尉过府饮宴。县令大人亲自登门,表彰李懋教子有方,为国家培养了一名栋梁。县学的刘老夫子也来过,一口一个当年他怎么看好旭子。还有很多李父和忠叔从未打过交道的人,突然间都变成了李家的远亲。
    “听说你家旭子,被唐公看中了,想收为义子?”有女眷借着走亲戚的机会,拉着李张氏不断追问。
    “听说你家旭子战场上救了当朝驸马,皇上要亲自感谢他呢?”有人神神秘秘地跟李张氏打听。
    “那孩子有福,我从他小的时候就看出来了!”张家小五的父亲登门时,亲口宣扬。
    李张氏不知道这些流言从哪里传出来的,也不知道如何回答人家。她越不解释,大伙越把这些当真。有人甚至拿来自家女儿的八字,问两家是否可以亲上加亲。还有同姓晚辈干脆拿来地契,要求阖家并入李校尉门下。
    李张氏深深地为自己的儿子而骄傲,但她又深深地为自己的儿子担心。眼前这个高大的身躯却扛起了太多不该他这个年龄扛起的东西,有时候,忠婶和李张氏都能感觉到其中沉重。李家小院就这么大一点儿,恶梦时发出的喊声谁都能听得见。每当听到那无助且绝望的叫喊,李张氏和忠婶都觉得心里如同刀扎。但她们不敢问,也知道自己从旭子嘴里问不出什么来。
    身上的伤口,可以用药来治疗。心中的伤,也许只能留给时间来解决。
    “唉!”两个女人几乎同时轻轻叹了口气,撩起衣服来擦了擦眼角。这一刻,她们自己也弄不清楚自己到底喜欢原来那个有些赖皮,脸上充满阳光,偶尔还会向父母撒撒娇的半大小子,还是喜欢眼前这个沉稳,厚重,就像一块山石般的少年。
    也许,那个阳光少年与父母更贴心些,至少他什么都会和父母说,不会把所有的事情藏在心里。
    见到两个老人难过,李旭心里也涌起了几分别离之意。不想让母亲担心,他笑了笑,低声安慰道:“我只是去护粮,又不用打仗,没什么危险!”
    “没什么危险,没什么危险你那一身伤怎么来的。谁不知道高句丽人凶恶,人都说辽河水倒流,壮士一去……”忠婶却是心急,大声反驳。话快说完了,才猛然意识到自己不该在少爷临行前犯口彩,重重地向立下吐了两口吐沫,又向吐沫上踩了几脚,讪讪地解释道:“您看我这嘴,夫人少爷别怪,我老得有些糊涂……”
    “你说他,是为了他好!”李张氏赶紧打断忠婶的话,低声安慰道,“况且他是你从小抱大的,一直像你的亲儿子般……”
    “粥好了,我,我去看火!”不待李张氏的话说完,忠婶低着头逃了开去。一边走,一边撩衣角擦眼睛。
    “你别怪她,忠婶是为了你好!”李张氏看看儿子瞬间铁青的脸,低声劝解。
    “我知道!我没怪他!”李旭无力地对母亲笑了笑,掩饰掉眉宇之间流露出来的酸苦。忠婶的几句话出于好心,却像一柄大锤般重重地砸在了他的胸口上。‘辽河辽河水倒流,壮士一去不回头’,这话说得一点儿都没错。当日三百名护粮壮士马踏连营,硬从死亡边缘拉回了三千多弟兄。大伙带着回家的渴望转战千里,冲破重重阻拦,却没想到,在离家咫尺之遥看见了两团烈焰。
    桥断了,回家的大门在孤军踏上门槛前轰然关闭。两千绝望的士卒面对十余万高句丽追兵,不可能再一次创造奇迹。仗着战马的脚力,李旭、刘弘基等人冲出重围,且战且逃,一直逃到武厉逻城的对岸,才被该城守军用木筏接过了河。[1]
    三百五十名怀着必死之心自愿前去救人的壮士,一共回来二十三个!王元通、齐破凝、秦子婴,无数好兄弟在逃亡途中消失,三百多护粮弟兄用生命换回来的,只是一个姓薛的将军,还有一个姓宇文的驸马督尉!
    旭子也不想让家人担心,但此时他已经没有了选择。即便不为了功业,他也得赶回怀远镇去,参加第二次征辽。那埋骨辽东的三百多名弟兄大半是他的部属,他必须让弟兄们死得瞑目。
    “要是去,你自己小心些!”李张氏也笑了笑,伸手替儿子去捋耳边的头发,猛然却发现自己要垫起脚来,才能够到儿子的耳朵。李旭悄悄地把膝盖弯了弯,满足了母亲的心愿。耳边,母亲双手依旧是那么温暖,只是在不知不觉之间,那双曾经柔软的掌心已经变得有些糙,擦在脸上有些酥酥地疼,一直疼到心底。
    “打仗时,尽量别往前冲。万一后撤,跑得快些!”李张氏哽咽着叮嘱,手抬起的瞬间,她看见儿子眼中有隐隐的泪光。
    因为提起了军书,一家人的早饭吃得有些沉闷。李家现在已经不似当年的窘迫,为了给旭子滋补身体,每天早晨,干肉、咸蛋、腌菜在餐桌上都能摆起五六样。一些原来李旭爱吃,但只能在过节时才闻到其香味的小菜,如今也成了家常零食。只是今天大伙都没什么胃口,草草地挑了几筷子,就先后放下了饭碗。
    “几时走?”老李懋望着窗外渐浓的绿意,低声追问。
    “最迟这月底,皇上已经重新启用了宇文老将军,并且征募民间勇士为骁果。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李旭坐正了身体,低声向父亲解释。
    所谓骁果,即民间有勇力又想在马上谋取功名之人。去年的辽东大战中,府兵精锐丧失殆尽,所以,这次大隋不得不重新以金银来募集勇士。从过年后官府的邸报上来看,大隋皇帝这次是下足了血本。正月初二,他下令各地继续向辽西运粮。初三,下令募集骁果从军。正月二十三,大赦天下,允许死囚去辽东立功赎罪。二十四,调曾下令放火烧毁辽河浮桥的卫文升返回长安,任刑部尚书,辅佐皇孙杨侑监国。二十五,下令回家过年的将士们前往涿郡集结……
    老李懋的脸抽搐了一下,想说些什么,却始终没有说出口。沉默了好半天,才喃喃地叮嘱道:“你现在身许国家,很多事情要自己拿主意,咱李家,嗨,咱李家已经五、六代没出过这么大的官了……”
    ‘咱李家已经几代没出过这么大的官儿了,你能不能求求那个唐公,让他安排你远离战场?’老李懋在心中悄悄地问。他知道,李家现在的兴旺繁荣都是儿子在外面用命换回来的,现在,他比两年多以前更怕失去这个儿子。但是,他终于忍住了这些见不得人的私心,喃喃地补充了半句:“你放心,爹知道,自古以来,忠孝不能两全!”
    “爹!”李旭没想到父亲口中会说出如此冠冕堂皇的话来,不由得楞了一下。很快,他便明白了老父亲的苦衷,点点头,低声回应:“我知道,我尽量保护自己!”
    “你大了!”李懋瞪大双眼看着儿子。
    “嗯!”李旭低声答应。眼睛望向母亲,看见母亲缓缓站起身,默默地收拾起桌子上散落的碗筷。母亲的脊背已经有些驮了,腿脚也不像原来那么利索。迟来的好日子丝毫没有延缓她的衰老速度,绸缎做的新衣,反而衬托得她脸上的皱纹更加明显。
    李旭想站起来帮忙,却被母亲轻轻地按在了凳子上。“你们爷两个难得说会儿话,我去收拾,有忠婶帮忙!”说罢,她端起碗筷走了出去,一路悉悉嗦嗦的脚步声在李旭耳边回荡。
    “别担心你母亲我们两个,我们两个都还结实!”李懋望着妻子的背影,低声说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