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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章 隋乱:塞下曲(3)
    作为族中末枝,平素就受族人排挤。丈夫迫于生活又从了行商这个贱业,让族中那些长者抓了把柄在手。如果一切打点不周全,李旭进京城考试的美梦就会变成泡影。虽然当今圣上一再强调各县送来的乡贡[6]要唯才是举,如果举来的学子不中用,要追究地方官的责任。可不带‘贝’字的才永远比不上带着‘贝’字的财顶用,况且上谷郡这么大,官学里出类拔粹者又岂是自己家旭子一个。
    “香火钱我已经预备好了,若木二哥来寻我,不过是想趁我回来时打些秋风而已。”李懋叫着自己本家兄弟的字解释道。“至于旭子考试的事情,后年应试,只能投考明经[7],考取了也不过到地方上当个小吏。不如等上几年,待加了冠[8]后,直接去考进士,出来后至少能作个县令。一旦得中,也算咱老李家坟头冒了青烟!”
    “可我听人家说二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考进士虽然能当大官,可有几个考上的?哪如考明经,一旦能放个县丞、户槽,不用自己伸手,每年就有百十吊舒坦钱送上门来”李张氏低声分辩道。开科取士是先皇独创的德政,这种不分家世背景全凭学问的取才方法让很多像李家这样的小门小户看到了改变生活状态的希望。虽然取中的机会非常渺茫,能进京之前,还要打点通郡、县两级官员的门槛。但毕竟让人看到了机会,不像上一朝时非豪门大族子弟就没有为官的可能。
    京城的考试种类很多,但最热门的只有“明经”和“进士”两科。前者热门的原因是考取相对容易,背熟了几本官府指定的书就能通过。而后者,则是因为一经考取,立刻闻名于天下,前途一下子就变得不可限量。其他的,如明算、明书等,因为门槛高,出路又少,所以基本问津的学子也寥寥。
    “正因为进士难考,所以才有前途!”李懋抿了口酒,情绪渐渐激动起来。“旭子书读得这么好,万一真的高中了,族里那些哥哥、嫂子们,谁还敢让咱多交香火钱。衙门里赵二狗、杨秃子那些帮闲,哪个再敢上门来欺负咱!”
    “那也得先过了县学那关,杨老夫子虽然赏识咱们旭子,可他不管什么事情。管事的刘老爷虽然答应帮咱们,但他毕竟是个官场上的人,不像做生意的,吐口吐沫砸个坑![9]”说起儿子的前程,李张氏永远比丈夫眼光看得独到。管县学的刘老爷向来名声在外,收起钱时来者不拒,具体到办事方面,则谁也分不清他心里本着什么原则了。
    “不会吧!”酒力相催之下,老李懋的额头上渐渐冒出些汗来,喃喃地说道:“刘老爷去年收了咱那匹突厥马,可只有四岁口呢!他还真的能光吃不拉,况且不看僧面看佛面,旭子怎么说也是杨老夫子的记名弟子。”说到这,他把头转向李旭,有些着急地问道:“我走之前要你请夫子赐个表字,你向他求了没有?他答应没答应给你取字?”
    李旭年龄远未及弱冠,此时求人取字未免太早。但那杨老夫子是地方上的大名士,由他取了字,则意味着与之有师徒之名份。今后别人即使想轻慢李旭,也得先考虑一下其师父的感受。
    “求了,师父赐字为仲坚。师父也建议我去考进士,前些日子他教大伙写策论,把我的策论批了‘义理通达,见识卓然’八个字,还给要我读给所有同学听呢!”李旭在一旁插言。他不太理解“明经”和“进士”的差别,心中最大的志向就是作个户槽,可以让父母和舅舅过几天不受人欺负的安稳日子。只是觉得如果自己能晚考几年,一则可以多帮着母亲照看一下家业,二来也不必让父亲总是去给刘学究送礼。同窗们谁都知道刘学究是个只收礼不办事的,只有父辈们实在,总是主动送上门去被他骗。
    “仲坚,不知道出自哪个典故。这杨夫子……”李懋紧皱着的眉头少许抒展。当地最有学问的杨老夫子能亲自为儿子赐字,就说明老人已经认可了与李旭的师徒名分。虽然这个名分是李家强赖上去的,但有了这一层关系,李旭被官府推荐的事情就多了一点希望。作为一个尽职的父亲,李懋总是不惜一切手段为儿子绸缪。
    “把你舅舅上次给爹的好酒,你娘一直没舍得开封那坛改天给夫子送去!对了,顺便拿些塞外的蘑菇、干野味给你舅舅。虽然是杯水车薪,好歹能凑个上台面的菜!”李懋犹豫了一下,低声吩咐。
    “唉!”李旭高兴地答应,突然想起了舅舅拜托自己的事情,小声说道:“舅舅急需的不是珍稀风味,舅舅今天托我问您,说如果您回来了,就帮他寻两张生牛皮。如果没有牛皮,马皮、驴皮也将就,他愿意出合适的价钱买,官府催得急!”
    “皮货我手里倒是有现成的,不需要去别人家买。只是好端端的官府怎么突然要起皮货来?”
    “对了,忠叔说前几日县城里的赵二当家曾上门来,问你几时回,说咱们今年得多交五张生牛皮给官府。忠叔求了他半天,才改成了三张,临走时还顺手拎了两只芦鸡去!”李张氏听儿子说起生牛皮,也想起了自己家被征的税外税,低声向丈夫汇报。
    “五张生牛皮?这赵二狗子发哪门子疯,要那么多牛皮干什么?难道县太老爷家里死了人,需要用来裹尸么!”李懋猛地一拍桌子,恨恨地诅咒。
    猛然间,夫妻两个都白了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中尽是畏惧。
    虽然二人都出身于小户人家,但多少也识些字,马革裹尸的故事耳熟能详。上谷郡临着边境,官府大规模征收生牛皮,除了为出征将士准备铠甲外,还能为得哪般。可眼下大隋国周边能降服的外邦早降服了,唯一还敢闹事的就是高丽。开皇十八年,汉王杨谅和大帅高熲曾经带三十多万人马远征高丽,据皇上自己说最后的战果是高丽王俯首称臣,但三十万东征壮士能回来的不到三千。留在异国他乡的二十九万英魂中,就有李旭的哥哥李亮。
    那时候亮子刚刚束发,和旭子一般的身材和面孔……
    第二天天才放亮,李懋就爬起来收拾东西进城。临动身前从塞外带回的货物中拣了四张生牛皮,两篓干菇、一捆牛肉干,交到儿子手里,命令:“给你舅舅送去,这几天别去上学,家里有事情要你做!”
    “随便旷课,杨老夫子会生气的!”李旭大声抗议,见父亲不理睬,又嘟嘟囔囔地补充了一句,“这两天讲的是策论,会试时……”
    “叫你去就去,哪多废话!”李懋显然心情不太好,竖起了眼睛呵斥。
    李旭不知道一向和气父亲为什么发火,不敢再顶撞。把一干杂货挂在了骡子背上,殃殃地跟在父亲的身后出了家门。天还早,官道上十分冷清,秋风卷着早黄的落叶在半空中飞舞,缤纷的蝴蝶般映衬在淡蓝色的远山下,绚丽中带着几分苍凉。
    “皇上可能又要打仗了,咱上谷兵向来名声在外?”岔路口,老李懋看了看满脸委屈的儿子,叹息着说道。想想这些话远远超出了一个十四岁孩子的理解能力,苦笑了一下,打马远去。
    “打仗么?好事情啊?刚好从军去立功名。”李旭看着父亲越发苍老的背影,不解地想。平素在县学,曾经追随越公杨素扫平江南的杨老夫子没少提他自己当年的英雄事。每谈起大军过江后势如破竹,把陈后主从井里揪出来的壮举,则挥掌拍案,整个人仿佛都年青了十几岁。
    “大丈夫此生,当立不世功名,上则致君,下则卫民,若有利于国家,虽百死而不旋踵……”杨老夫子在众少年面前,如是挥洒自己的轻狂。每逢此时,李旭等人也跟着如醉如痴,仿佛自己也变成了韩擒虎、贺若弼,跟在年少的晋王身后一道指点江山。从来没想过以自己的身份和家世,若从军亦只能为一个马前卒,百死而不旋踵的机会每天都有,立不世功名的可能性比遭雷击多不出多少。
    想着想着,不觉来到了“有间”客栈门前。这几年民间凋敝,寻常人家都是一日两餐,客栈里上午寻不到生意,通常也不生火。出乎李旭意料的是,舅舅张宝生居然没在客栈里准备食材,偌大个客栈空荡荡的,不见一个人影。
    “怕是在后院忙吧!”李旭站在门口等了片刻,牵着坐骑绕向了后门。客栈的后院就是舅舅的家,两道破败的土墙隔出一个空荡荡的院落。李旭顺着后柴门向里边一探,刚好看见自己最怕见到的小妗子张刘氏。
    这张刘氏是远近闻了名的泼辣女人,在家中待字到十九岁,四邻无人敢问。其父母实在不得以才收了十吊钱的聘礼,把她许给了张宝生做填房。那时候张宝生的买卖正红火,娶了一个比自己年青二十多的女子,捧在掌心都怕化了。刘大小姐过门后脾气暴涨,很快吓得来打秋风的亲友乡邻不敢登门。可若不是如此,张宝生的客栈也挺不到现在。只是如此会当家的女人却始终没能给张家延续香火,害得张宝生总是想再续一房妾。每当他怯怯地把这个打算提出来,总是被张刘氏指着鼻子骂出门去。日子久了,他也只好断了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
    作为一个读书人,李旭自然不会看妗子顺眼。孟子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舅舅年龄还不算老,理当娶一个能生育的女人为他传宗接代。但作为晚辈,这些‘公论’他不能在舅舅面前提及,只好尽量减少与小妗子的碰面机会,以求“不见不知则无不言之过”的君子坦荡。
    他不想见到自己的妗子,张刘氏却仿佛心有灵犀。察觉到家门口有脚步声,头也不抬地断喝道:“楞什么,还不快帮我抓住这只鸡,耽误了杨老爷定的寿筵,咱们可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哎,——哎!”李旭打了一哆嗦,这才发现自己的小妗一手拎着尖刀,正猫着腰和墙根的大公鸡对峙。那只公鸡显然知道大难临头,竖起鸡冠,伸长脖子,咯咯叫着,左冲右突,试图突破张刘氏的五指山。而张刘氏亦不是肯放弃的主儿,猫着柳腰,翘着丰臀,任挽起衣袖下的手臂被公鸡啄得满是血痕,就是死战不退。
    看到此景,李旭推开院门。把长衫下摆挽起来向怀里一扎,几个箭步冲上前把公鸡按翻在地。张刘氏见来人动作利落,不像自己家中的老不死。楞了一下,惊叫道:“旭官啊,我以为是你舅舅回来了。赶紧放下,赶紧放下,这怎是读书人干的粗活,老天会罚……”
    说着,从李旭手中一把夺过“俘虏”,莲步轻移,三步两步窜到院子中事先挖好的土坑边上。兰指慢拢,将公鸡的脖子勾到翅膀下,把鸡翅膀,鸡脖子握在一处,另一只芊芊玉手轻轻一抹,利落地将公鸡了帐。
    血“噗”的一声喷了出来,刚好落入张刘氏面前的一个陶盆里。片刻间,鸡血放尽,张刘氏将公鸡向土坑里一丢,伸手探向身边另一个装着鸡的竹笼。“旭官啊,你自己找水喝,别客气。十八里店杨大官人家摆寿筵,着落你舅舅安排酒菜。他一早就出门张罗时鲜去了,估计马上就能回来。学堂里今天没课么,还是杨老夫子又出门撒酒疯去了,扔下你们不管……?”
    张刘氏一边杀鸡,一边问。手脚甚是利落,顷刻间,土坑里已经摆了四具尸体。
    “我爹回来了,让我送些蘑菇、干牛肉过来!”李旭不忍心听妗妗继续糟蹋杨老夫子的名声,低声插言道。
    “那敢情好,我正愁凑不足菜色呢。已经入了秋,哪里找那么多时鲜去?”张刘氏闻言,把尖刀向身边的泥地上一插,跳了起来,快步奔向李旭拴在门外的坐骑。
    “还有四张生牛皮,没硝过的。我爹让我带给舅舅……”李旭一边从坐骑背上向下解礼物,一边说道。那青大骡被张刘氏手上的血腥味道所惊吓,边打着响鼻,边拼命向后缩身体。
    “不是两张么,怎么是四张?”张刘氏惊问,不待李旭解释,自顾拍手说道:“哈,这下正好,昨天我去卖草药的老刘家串门,他家正为官府征收生皮的事情发愁呢。我雪中给他送把炭过去,刚好顺势宰他一刀,报了春天你舅舅问药之仇!”
    说完,把血手在乌黑的围裙上抹了几把。拎起两个牛皮卷,飞也似地去了。
    李旭哭笑不得,只得留下来替妗妗收拾剩下的烂摊子。才把土坑中的鸡归拢好,端起装鸡血的陶盆正准备收进厨房里,听得门外一串尖利的大笑,妗妗大人已经做完生意赶了回来。
    “这怎么使得,你是读书人,不该干着粗活。让老天爷知道,会降罪我的,放下,放下!”张刘氏嚷嚷着,劈手夺下陶盆。叉腿向胡凳上一坐,揪起衣角擦了一把汗,喘息着道:“那个天杀的刘老蔫婆娘,我给她送皮货上门,救她一家大小性命,她还好意思跟我讨价还价。惹急了我,拔腿就走,她还不是哭喊着追了出来?呵呵,一百五十个肉好,白钱[10]咱一个不收!”
    说完,从腰间解下一个崭新的麻布口袋,掂在手中,哗哗作响。
    “一百五十个肉好?还不要白钱?”李旭的眼睛立刻瞪得比鸡蛋还大。他父亲是个行商,平素杂货的帐目他亦没少帮父亲计算。按大隋朝的行情,三文钱可以换半斗[11]糙米。即使是新皇发行的白钱,一张生皮也卖不出五十文的价格。用两张生皮换人家一百五十个肉好,这已经是典型的趁火打劫行为了。为人雪中送炭的话,也亏得妗妗好意思说出口。
    张刘氏见外甥脸色瞬息万变,立刻“明白”了其中道理,不情愿地解开钱袋,用蚊蚋般的声音嘟囔道:“你爹千里迢迢送塞外贩货,照理儿本钱也应该收回的。塞外皮子贱,又是没硝过的,看着挺大,其实不禁用。给你二十个肉好,不知道够还是不够?”
    看了看李旭慢慢露出怒气的脸色,张刘氏语调渐渐变冷:“要不,我给你加到三十,再贵,咱可就伤了亲戚颜面了!”
    “留二十个给你做脂粉钱,剩下的还给旭官!”一个声音冷冷地从门口传了过来,把张刘氏和李旭俱吓了一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