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游雾 > 第二百二十八章
    呜哩呜哩的警笛声从城市中心穿过,五辆闪烁着红蓝灯光的警车疾驰过街道,陆续驶入公安局。
    会所的老板全少红被押进了审讯室,只有从室内一簇灯光打在他的身上,房间内的空间狭小而昏暗。
    看着外面来来往往的警察,全少红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难看。
    干这一行的,要么是“背靠大树好乘凉”,违法犯纪也能高枕无忧,要么就是抱着侥幸心理,感觉自己行事隐蔽不会被警方发现。
    全少红无疑是后者。
    他知道这是会被砍头的买卖,也知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本来想在那个地方赚够了一单就收手,但是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这么毫无征兆、这么猝不及防。
    全少红的大脑一片空白,面如死灰,宛如一具还能喘气的行尸走肉——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审讯室的门被推开,一个警察从外面走了进来。
    房间内的灯光骤然变得明亮,全少红稍微眯了一下眼睛。
    他认得这个警察……
    就是伪装成“客人”把他按在地板上的那个男人,他甚至没有换一身衣服,还是方才的衬衫长裤,但截然不同的是,这时走进审讯室里的男人,没有跟他第一次见面时候的游手好闲与漫不经心,他看起来是冷冰、睥睨、严峻、凛冽的。
    林载川拉开椅子在全少红的对面桌子后方坐下,身体稍微前倾,手臂抵在桌面上,十指交叉,是一个从肢体语言来看就非常有压迫感的姿势。
    他轻声清晰说道:“根据警方对现场的调查取证,从你的会所内部搜查到的吗啡和可卡因的总量,已经足够将你判处死刑,人脏俱在,你有什么想要辩解的吗。”
    全少红的手指轻微抖了抖,在这干一行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个结局,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没有什么好下场。
    他瘫在冰冷坚硬的审讯椅上,好像一滩早就从内部开始腐烂的烂肉。
    林载川冷冷注视着他:“如果不想死的那么痛快,在接下来的时间里,积极配合警方调查,争取重大立功表现,说不定还有转圜的生机。”
    全少红伸手在脑袋上用力揉搓了两下,好像这个动作能让他的脑子暂时清醒过来,他哑声道,“警察同志,你想调查什么,我都全力配合你们。”
    林载川:“你手中的毒品是从什么地方获得的。”
    “也是从上一级大毒贩那里收来的,货比三家,哪家的便宜就收哪家的,然后高价卖出去,赚个差价。”全少红忍不住道,“警察同志,这些东西就算我不卖,也肯定有人会去卖,最后肯定都会落到所有瘾君子的手里——吸毒的人寻找毒贩子的嗅觉,就像苍蝇找腐烂的肉块那么灵敏,他们想吸毒,怎么都能找到。”
    “容我提醒你一句,你不仅涉嫌贩卖毒品,还涉嫌为聚众吸毒提供场所的罪名,数罪并罚、罪加一等——”林载川一双漆黑眼睛里温度慑人冰冷,“这次你又想找什么借口?”
    全少红哑口无言。
    林载川:“至于你刚才说的,‘总有人会那么做’,至少你可以有选择不那样做的自由,而不是选择同流合污,自愿跟他们一起变成下水道里肮脏恶臭的淤泥。”
    全少红:“是,您说的对,但是高风险、高回报,哪个来钱快的生意不是被写在刑法上的?干我们这行的人也不少,今天被你们警方抓着,算我倒霉,那些没被抓到的,不就赚了吗?”
    全少红丝毫不觉得自己做错了,所以完全不会悔改。
    ——因为在黑三角地带,这个生意就算他不做,也会有别人争先恐后去做,这份钱他不赚,也迟早会有别人赚,他只是遗憾自己不是那条幸运的“漏网之鱼”。
    道不同不相为谋,林载川不愿意跟他白费口舌,“你的上家是什么人?”
    全少红没有犹豫,很痛快地交代了他的三个“上家”。
    那些人跟他不一样,道行深,各个都精明狡猾,至于警察能不能抓到这些人,就是他们的本事了。
    贩毒人员的名单一出来,贺争就送去了隔壁缉毒支队。
    “——‘蓝烟’。”
    审讯室里,林载川盯着他一字一顿道,“这个东西你应该听说过吧。”
    全少红点头:“我知道,我当然听说过,但是我手里没有。这个玩意儿,在咱们市里有特定的生产渠道,一年统共就产出那么点,基本上都被上面的大老板、大客户垄断了,我就是个散户,根本买不到蓝烟。”
    蓝烟是霜降“特供”,每一笔单子都是大生意,像全少红这样的底层毒贩,甚至都没有机会接触到那样的东西。
    ……怪不得这人招供的那么干脆利落,他跟霜降没有一点关系,就是一个唯利是图的“散户”。
    林载川脑海中迅速处理着一些信息,淡淡问:“你经营这家会所多长时间了?”
    全少红抹了把脸,叹气道:“不长,还不到一年时间。”
    本来打算干一年两年赚到三十万就收手,捧着这三十万养老,但是没想到半路就被警察盯上了。
    林载川则稍微蹙了下眉。
    根据那个女人的说法,这家会所存在至少两年的时间,也就是说,在全少红之前,还有跟他从事相同生意的上一任“老板”。
    全少红又顺着这个话题道:“我本来没打算干这行,也是跟人介绍,接了别人的衣钵,听说赚钱快、不出力我才干的。”
    “……管这玩意儿叫衣钵,”
    外面的章斐没忍住翻了个白眼,“这下好了,直接给自己继承到棺材里,入土为安一条龙服务。”
    林载川道:“在你之前,这个会所的老板是什么人?”
    “这个我不大清楚,没跟他接触过,我来的时候他就已经走了,”全少红模模糊糊道,“但是,我听以前一些过来的客户说,原来的老板是叫韩什么来着……好像是韩有信。”
    姓韩。
    林载川脑海中某根神经突地一跳,低声对外面的刑警道:“去查一下这个韩有信,跟韩学梁是什么关系。”
    审讯暂时结束,林载川推门从审讯室内走出来。
    办公室一个刑警道:“韩学梁最近倒是挺老实的。”
    市局最近一直在盯着韩学梁的一举一动,但是,不知道是不是被他发现了什么,这人的一举一动都非常小心,没有察觉到什么异常。
    ……无论李修义是不是自然死亡,他一生吸食的那些毒品,生前联系最密切的韩学梁都跟他的死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贺争从电脑后抬起头:“韩有信是韩学梁的堂兄,今年四十三岁,两年前被诊断出精神失常,现在一直在市南区的精神病院里疗养着。”
    林载川缓缓皱起眉:“……精神病院?”
    ——
    “我们老板让我转告您,会所里出了点小事,警方现在盯上他了。”
    “我们的交易时间可能要延后了。”
    陈七心里“啧”了一声,心道:“这个李修义死的真不是时候。”
    他看了眼电话,嘴上一副笑呵呵的语气:“没关系,理解理解,那些条子啊,就是无孔不入的苍蝇,谁被他们盯上的滋味都不好受,不着急,等韩老兄哪天有时间了,咱们再谈。”
    “那就多谢陈老板理解了,我们这边一有消息一定马上通知您!”
    ……
    从陈七那边打听到他们的交易推迟了一段时间,医院里的秦齐也松了一口气。
    ——起码信宿不用身残志坚坐着轮椅出现在他们的交易现场了。
    秦齐手里拎着两杯某人点名要的牛油果酸奶,推开门第一句话就是,“两天后的交易延后了!”
    信宿瞥了他一眼,不冷不热道:“你看起来很高兴。”
    秦齐努力憋住上扬的唇角,语气沉痛:“没有,我很悲痛,我们的计划被打乱了。”
    信宿道:“他们的交易为什么推迟了?”
    因为信宿刚醒,身体情况还不稳定,秦齐前两天没敢跟他同步信息,他还不知道黑三角地带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事。
    秦齐把酸奶杯上插上吸管,递给他轻声道:“我听说,前段时间那起命案是林载川在查,而且跟霜降这次的交易对象——韩学梁好像有些关系。”
    信宿神情倏地一变,抬起眼盯着他。
    “我听他们八卦来的,反正黑三角就那么大点的地方,稍微有什么风吹草动就能闹到人尽皆知的地步。”
    秦齐拉过一个椅子,喝了一口牛油果酸奶,两秒钟后龇牙咧嘴地咽了下去,感觉信宿的口味他是真享受不来,他满脸嫌弃地把他那杯酸奶放到了一边,道:“死者叫李修义,是韩学梁的老乡,十几年前他俩一起从外省过来到浮岫创业的。”
    “来到浮岫以后,李修义到了一家会所打工,从前台服务员脚踏实地一步一步走到了大堂经理的位置……韩学梁么,他就不太一样了,这人天生心术不正,喜欢钻研一些歪门邪道,没多久就跟当地的贩毒组织打成了一片。”
    “后来韩学梁白手起家做起了毒品生意,但是初来乍到没有门路,又很容易被当地的‘土著居民’打压,所以刚开始的那段时间处处碰壁,于是韩学梁就想让已经是大堂经理的李修义给他在会所里介绍客户,达到‘双赢’的局面……但是李修义没同意,他觉得毒品生意,害人害己的东西,总归不太好。”
    秦齐轻声道,“从那个时候开始,韩学梁就谋划着将他取而代之。”
    信宿显然是一个不太合格的听众,神情索然无味的冷漠,一点波澜变化都没有。
    “这件事过去十多年,已经没多少人知道了,市局恐怕也查不了这么深,当年韩学梁不仅抢了李修义的位置,还给他吸了毒品,把他变成了自己的‘客户’之一。”
    “遭受了朋友背叛、失去工作、毒品缠身的多重打击,后来李修义也开始自暴自弃了,每天泡在吸食毒品产生的幻想里……他要多少毒品,韩学梁就给他源源不断地提供多少,把他控制在自己的手里。”
    “韩学梁是个心狠手辣的人,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秦齐道,“李修义的死,说不定跟他真的有什么关系。”
    信宿神情淡漠冰冷:“一味善良心软的人都没有什么好下场……如果有人把我拖进地狱,即便我不能从里面爬出来,也一定会把始作俑者踩在我的脚底下。”
    信宿从来不怜悯弱者,他也并不觉得所谓的“善良”其实是一种美好的品质,被伤害就要选择反击、被辜负就要选择报复,“睚眦必报”是他长久以来的信条——否则受欺凌者只会更加弱势、加害者只会更加猖獗狂妄,长此以往,恶性循环。
    秦齐对他的言辞不予置评,叹了口气道:“反正,林载川很可能已经盯上韩学梁了。”
    “他可能短时间内都不敢有什么动作,你就在这里安心养伤吧。”
    信宿喝了口酸奶,气定神闲道:“打个赌,载川不会让韩学梁‘无所事事’太久的。”
    秦齐愣了两秒,然后反应过来了信宿的意思。
    如果警方一直高强度监视着韩学梁,反而会让他畏手畏脚不敢有所行动,所以,林载川一定不会盯着他太久,会适当的“放虎归山”。
    信宿是个毛病比心眼还多的大爷,半身不遂的事儿精,呼吸的王子病,连秦齐都经常被他横挑鼻子竖挑眼,换了别人来就更不行了,在医院里伺候他的这段时间,秦齐对林载川的脾气认知上升到了一个崭新的纬度——不知道林支队到底是怎么把信宿的毛顺的服服帖帖的,反正他是没有那个本事了,平均每天升起一百次想卷铺盖走人的念头。
    不过秦齐还没罢工,被伺候的那个先不见了。
    这天秦齐晚上到市区五星酒店里买饭回来,发现病床上空无一人,在病房里喊了两声,卫生间里也没有。
    他把手上的餐盒往桌子上一放,噔噔噔跑下了楼,“裴迹,信宿去哪儿了?我刚刚走的时候他还在病房呢?”
    裴迹见怪不怪道:“他出去了。”
    秦齐一脸难以置信:“他能下地走路了?!”
    裴迹无语:“……他只是脑子出了问题。”
    “四肢都非常健全。”
    秦齐:“他去哪儿了?这半身不遂的他还能去哪儿啊?”
    “不知道,”
    裴迹推了推眼镜,“可能知道林载川处理的案子跟他有一根头发丝的关系,借此为理由说服自己,没忍住回去偷偷看他了吧。”
    秦齐:“………”
    很好。
    合情合理。
    信宿确实回到了市区,不过他不是偷偷回去的,就让司机正大光明地把车子停在小区外部的停车场,跟其他住户的车辆混迹在一起,完全不会被任何人察觉。
    晚上八点,林载川步行回到了小区。
    信宿坐在车里远远看到了他的身影,第一反应是,载川瘦了很多,很难相信一个人竟然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消瘦到近乎形销骨立的地步。
    ……好像他的离开,也带走了林载川身上的很多东西。
    信宿向来性格冷漠,很少有“愧疚”这样的情绪出现,可这时心里突然难过起来。
    他情不自禁两只手一起扒在车窗上,脑袋轻轻贴着玻璃,慢慢转着脑袋,一路注视着他渐行渐远。
    没过多久,一辆汽车驶出了小区。
    信宿一眼就认出来,那是林载川的车。
    他心想:这么晚了,载川要去哪里?
    处理案子吗?
    司机看着他的反应,主动询问道:“我们要跟上去吗?”
    信宿犹豫了一下,以林载川的敏锐,如果跟踪的话说不定会被他察觉。
    信宿道:“不要跟的太紧。”
    那司机也是相当专业的,一直不紧不慢的开车,隔着两三辆车跟在林载川的身后,一路跟着他拐了几个路口。
    信宿隐约察觉到了不对劲,越看这条路越熟悉——在往前走就到裴迹的医院了!
    信宿:“………”
    什么情况!
    这两个人背着他都跟林载川说了什么!
    他完全忘掉了他曾经亲自把林载川带到医院介绍给裴迹认识这件事。
    信宿:“停车停车!”
    司机率先把车子停了下来,果然,远处的那辆车同样在医院的门口缓缓停下。
    信宿微微睁大了眼睛。
    要是他今天没有出来……就要跟林载川在病房里见面了吗。
    但让信宿有些意外的,林载川却没有到医院里面去。
    他只是打开车门下车,静静站在车身前,微微仰起头,目光远远地看向二楼某个病房的位置。
    只是伫立观望,没有抬步前行。
    信宿坐在车里,怔怔地望着那道削瘦的身影,眼睫稍微垂落了下来。
    他明白过来了什么。
    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现在还不是他们应该见面的最好时机,但又都无法忍受日复一日分别的煎熬,所以心照不宣地做了同一件事——
    他们都单方面地走向另一个人的身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