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2010年,流动性从松到紧,政策中性,市场疲软,北京市均价10000元每平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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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蓉搬走之后,谢晓丹和她的联系越来越少。她每天沉浸在自己的都市生活中,乐此不疲。2008年年初,谢晓丹从行政助理荣升至行政主管,和她的人生偶像——已经是行政总监的samantha吴之间,还隔着一级经理的职位。
    二十六岁的谢晓丹意气风发,人生正沿着自己规划的轨道稳步向前,年薪涨到了15万,和丁之潭之间也到了谈婚论嫁的攻坚阶段。三十岁的丁之潭,已经在这家世界一流的咨询公司的it部门做到了副总监,年薪35万,工作也得心应手。小丁坐在出租车上,意气风发地行驶在东四环的滚滚车流中,他在脑海中幻想着一件大事,那就是计划十一假期举办的婚礼。比起很多大学同学,丁之潭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工作总体顺风顺水,谈不上什么出人头地,帝都里体面地安身立命还是绰绰有余。毕竟有几个人能实现小学里写在作文本上的那些关于“科学家”或者“宇航员”的梦想,留在北京,服务于外企,已是庸常人生里的大成就。哪里想到,竟然,人生还有惊喜。
    能混进国贸大厦的年轻漂亮女孩,人生必定有很多选择。初遇谢晓丹时,看着她得体的妆容,价钱不菲的穿戴,拒人于千里的气质,特别是名片上那个唬人的工作地址,混望京的丁之潭,一点非分之想都没敢有。得益于英语课堂,这样单纯不势利的环境,丁之潭才有机会和谢晓丹以同学相称。当然,同在外企工作,也让两个人的距离拉近了不少。最后一点,是小丁自己都想不到的,毕业于985名牌大学的他,虽然谈不上学霸,但有着良好的学习习惯,读书时认真专注的侧影,不知什么时候竟撩动了芳心。自古红颜爱才子。这个定律,在当代社会虽然不能放之四海而皆准,偶然也有例外。三线城市普通家庭走出来的谢晓丹,在这个红尘浸淫的时日尚浅,虽然也偷偷羡慕samantha吴那样的人生曲线,却并不觉得和自己能有什么关联。丁之潭年龄与自己相仿,气质清秀,家境殷实,学业事业也都强于自己,特别胜在温文尔雅的江南作风,待人格外殷勤温柔,作为结婚对象,也是现实之选。
    就这样,自然而然,两个北漂的年轻人漂到了一起,对小丁而言,遇到了漂亮能干竟然还不怎么势利现实的谢晓丹,简直是中了头彩。这样的女孩,在北京这样的大都市,特别是cbd,仿佛是稀缺物种。自然,他的压力也小不了。谢晓丹和自己,说起来都在光鲜亮丽的外企工作,但两人毕竟都属于中后台支持部门,未来发展有限,收入也不太可能有爆发式的增长。然而,这圈子里的派头和品位又是不能省的。春节大假,谢晓丹的同事去马尔代夫,好歹,咱也得去个巴厘岛吧。生日派对,谢晓丹的女上司送一对香奈儿耳环,身为正牌男友的丁之潭攥着施华洛世奇的水晶项链都攥出了汗,还是拿不出手。姑娘不说,小伙子却不能假装不明白。人家盛放的岁月就这么几年,凭着情话里的那几分诚意,是换不来一辈子的托付的。
    更何况,一到谈婚论嫁,房子那件曾经虚无缥缈的事,就变得聚焦起来。谢晓丹和丁之潭这才隐隐意识到,原来那满街扬着灰尘、时髦男女捂着鼻子避之不及、随处可见的土方石堆,才是这大都市里最昂贵的奢侈品。
    cbd里的恋爱,本来开支不小,两人并没敢大手大脚,却也没存下什么钱,何况不知从哪一天起,北京的楼市已经彻底告别了均价四位数的时代,连五环外的城中村,单平米都超过了1万元大关,要死不死,还真应了田蓉两年前的那句话。丁之潭和未婚妻谢晓丹商量着,等8月份晓丹过完二十六岁生日,就回老家去领证。这话听起来没毛病,却黑不提白不提地雪藏着一个更敏感的话题。领证这件七块钱成本的事儿,却有一个在全中国都成立的先决条件——婚房。
    田蓉买房搬走后没多久,丁之潭就收拾行李搬了进来,团结湖五十平米的老房子,瞬间焕发出洋溢着甜蜜爱情的青春风采。两人去宜家商场淘回许多有腔有调的小玩意儿,又正儿八经置办了64头的骨瓷餐具,趁着淘宝破天荒地搞什么“双11”,半价买了全套康宁锅,还有闪着银光的玻璃调料罐。周末,小情侣热情高涨地去三元桥菜市场买鱼买肉,买新鲜蔬菜,手法并不熟练地和了面粉,做了红烧肉,甚至包起了饺子。蒸汽在厨房升腾的时候,冰箱里塞满剩菜剩饭的时候,这些在父母手中,稀松平常的“过日子”,对两个北漂的年轻人而言,是成长,是自由,是不再流浪,是茫茫都市里等着自己的那盏灯。
    可惜,这样的热情没多久便被匆忙疲惫的快节奏生活消磨下去,相约在小区楼下街道边的“杭州小笼包”“张亮麻辣烫”,抑或由后回“家”的那位带个肯德基全家桶,两份擀面皮,一不留神便成了后同居生活的新常态。
    转眼,一年过去,这样的日子由开始时的春风得意,不知从何时起,变得也有些密不透风,两个人都隐隐地意识到,他们的关系需要有一种及时的突破,否则,便会错过那个窗口,万劫不复。春节回家过年的时候,谢晓丹旁敲侧击地试探了母亲的话,没敢提自己,只说大学一个女同学,和男朋友谈了几年,两家条件都一般,北京房子又贵,打算裸婚了。母亲正在逼仄昏暗的厨房里准备年菜,她一边摇头一边把酸菜剁得山响:你们那女同学家里同意啦?这当爹妈的也够没心的,不买房子,两个人还能凑合,生了小的,咋整?全家租房子住吗?成家成家,没房子,那能叫家吗?现在的姑爷家都离得远,提亲哪,下聘哪,那些个老规矩已经没法讲究了,要是房子也没有,这姑娘也太上赶着了,什么好人家啊,至于这样。
    “哎哟妈,你跟我爸结婚的时候不也什么都没有嘛,怎么现在反倒讲究起这些老规矩来了。”谢晓丹表面的嚣张气焰藏不住心里的忐忑。
    “那能一样吗?!我跟你爸结婚那前儿,全国老百姓谁也没有自己的房,现在谁没张罗着给自己整套房啊,咱不说比别人多,那也不兴比别人少啊。你也别跟我提你们那些假洋鬼子同事,中国人的规矩,多少年也变不了,就说我跟你爸结婚那前儿,房子虽然不是自己的,那也得是男方想法整个宿舍,至少也得聘个手表、自行车啥的!姑娘嫁过去,就是你家人儿,生了孩子不也跟你家姓吗?既然这个规矩从古到今都没有变,其他的规矩也就不能变。不对,照说现在的女人更能干,以前的女人也就是生孩子做家务,咱们中国女人生孩子、做家务,一样不落下,还要出去工作,挣得也不见得比男人少!不赶着结婚这时候把该要的都要到,以后可都得靠自己扒。这媳妇还没娶进门都不舍得,那就说明,根本不把你当回事!”
    一番试探,谢晓丹没有听到能让自己吐口气的答案,却引发了母亲的高度怀疑与重视。家庭不富裕,让身在其中的人都有种被岁月打磨出来的机警和强悍。正月初六回北京那天,母亲再三嘱咐:我不管你跟小丁咋打算的,要结婚,房子必须得有,这个没的商量,其他都好说。
    乘着夕发朝至的绿皮火车,当首都的第一抹朝阳开始融化结满冰凌的北归的车窗,悻悻的谢晓丹又变回了amy谢。
    人山人海的北京站,谢晓丹看到丁之潭单薄的身影,没有久别重逢的兴奋,却泛起股忧郁和无奈。她不知该如何告诉他,母亲有关婚房的最高指示。平心而论,除了在淘宝上买二手名牌包,在公司假装一手货这一件事,二十六岁的谢晓丹自信自己的人生没有任何污点,不仅如此,她还努力、美丽且独立。纵然丁之潭搬来后就负担了全部房租和绝大部分日常开支,开口跟男人要钱花的事,谢晓丹可是从来没干过,甚至想都没想过。小丁的薪水她大致有数,可这钱花了多少,攒了多少,都在何处,她就全无头绪;至于小丁的父母什么态度,有多少家底,她更无概念。春节在老家,最要好的堂弟得知准姐夫和姐姐都住在一起了却没把工资卡上交,还颇为不满地嚷嚷:“这孙子太不爷们儿吧,我跟我女朋友头回上床,就把学校食堂卡给她了,南方男人就是鸡贼!”谢晓丹当时朝他后脖颈子就是一巴掌:“你那破食堂卡里才有几个钱,能比吗?!”堂弟边躲边喊:“是没多少钱,可是我全部的钱啊!”
    是我全部的钱。回出租房的路上,这句话一直在谢晓丹脑中萦绕,伴随着那些无法言说的不满和不甘,像一句咒语一般,驱赶出她的心魔,这心魔越战越勇,谢晓丹无力招架,亦无力挣脱,终于败下阵来。还没出年,就病倒了。
    躺在狭窄的出租房,灰白色的阳光穿过雾霾照进干燥的屋内,灰尘在光柱中飞舞,窗不明几不净,丁之潭也不知是干净还是脏的衣服袜子堆得到处都是,厨房已经很久没开过火,谢晓丹喉咙里火烧火燎,就想吃口热腾腾的炝锅面。丁之潭在电脑前磨蹭半天,终于抬起屁股神情落寞地向冰箱走去。两个人前后脚回到北京,冰箱里自然是弹尽粮绝,年前剩的沙拉酱、蛋糕,通通长了绿毛。丁之潭左手叉腰,浑身的重量都压在那条穿着灰色家居裤的左腿上,他右手扶着冰箱门,保持这个动作呆立了足有五分钟,看得冰箱里都要开出花了。要不是谢晓丹裹着被子从卧室蹭出来,这愣约莫还要发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