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国历代皇帝的子嗣都多，唯有到了荆明正这里，除了皇后诞下的三子外，就只有三子荆元尘，却也是天生残疾的。
他原本以为，这是上天对他的惩罚。他行了那样不忠不义的事，老天爷就要他余生不安，甚至将这份罪责降到了他子女的身上。
楼青凤谋害安、李二妃，君王盛怒，但更多的却是对自己深切的自责。是以，他出世了元凶，却并未祸及族人，只是流放了楼崖，将楼云飞也逐出了枫城。这样的处置，在荆国建朝的数百年中，也翻不出一个前例来。
当时朝中因为白凰翡的事闹得沸沸扬扬，下这个决定，荆皇也是顶着巨大压力的。
可事实却是：这么多年来，后妃中始终无人有孕，竟是因为楼青凤一人所害！她把自己的身体泡成了这世上最毒的药，同后宫诸妃来往的每时每刻，都在损害着她们的身体。
殿内无风，魏巍灯火愈燃愈盛，将君王满面的盛怒映照的更加清晰。
“谋害皇子灭族大罪，你若老实交代，朕可酌情减刑。如若不然，进了内廷，先偿一遍刑具，叫你生不如死。”
荆国本是法制国度，堂堂君王却说出了这样一番话，可见荆明正心中怒火之盛。
天威压下，李蔷薇浑身颤栗，将身子贴到了地面，只是说道：“小女自幼在李家长大，从未听人提及身世的事，更不知道宫里的情况。至于三殿下，只是在宫中闲逛时偶然撞见，见殿下不开心，就多嘴问了两句，知道殿下思念母妃，自作主张带他去了华薇宫。”
“胡说！”旁人还未发话，娴妃一声喝骂道：“殿下在萍絮宫好好的，他思念母妃不同本宫讲，反倒同你这个新入宫的人说？”
李蔷薇声音中含了哭腔，道：“小女句句属实，请圣上明察。”
娴妃还要说话，皇帝冷冷道：“你先带着元尘出去。”
娴妃起身行礼辞去，荆元尘却突然从她怀中挣出，一瘸一拐地拾阶而下。拨浪鼓的声音逐渐急促，伴随着小孩子纯真的笑声，慢慢地向跪在地上的华服女子靠近。
“蔷薇……”荆元尘的声音还未褪奶气，咬字却非常清晰，胖乎乎的小手搁在李蔷薇的头发上，流连地替她梳理着乱发。“母妃说，蔷薇会代替她来照顾我的！”
他艰难地将残疾的一条腿横了出去，蹲下去牵女子的手，“我们一起去找母妃。”
突如其来的碰触令李蔷薇整个身子紧绷起来，本能地挥手拨开了那只温润的小手。
荆元尘本就是单脚承力，被她这么一拨，整个人往后一跌。
白奕反应快速，一把将三皇子抱了起来，退后一步放在地上。宽厚的臂膀拦在孩童面前，阻止他向前。
荆明正脸色更加难看，“还不将孩子带出去！”
怔楞中的娴妃这才反应过来，不及施礼，忙慌慌地将荆元尘抱着离去。
在所有人都没看到的角度，四岁的孩童收敛了满脸纯真，望向跪在地上的华服女子，满眼冷漠。
柳青书并不知道宫里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秋拣梅为何要带上他。后者一路上都在垂眼思量，他也不好打扰。心里不断地翻腾着他曾经说过的那些话，闪过一个个熟悉的身影，情绪七上八下，无处着落。
“安、李二妃小产的案子，柳公子怎么看？”
文弱公子的声音在空旷的马车中荡了一圈，钻到柳青书的耳中。他先是一怔，尔后细细一想他话中的意思，觉着不解：“圣上已经处置了罪魁祸首，此案不是宣告完结了吗？”
秋拣梅唇畔漏了一点笑出来，“这件案子当初是太子负责的，圣驾回銮后交由柳老尚书负责，查出为和硕公主贴身侍女官官所为。可随后圣上受刺，为了引出幕后凶手，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皇后以谋害二妃的罪名扣押了楼青凤；随后圣上直接下令处死了她，并未在刑部备案，也没有让史官留笔。”
柳青书道：“楼青凤之事实属宫闱之内，刑部难以插手。更何况当时有郡主……”他顿了一下，换了一个说法：“琉璃月刺杀圣上这桩事在，也就没顾得上那么多。至于史官留笔，全在圣上决断。”
“当今圣上最看重颜面，楼青凤是他身边的老人，这么大的事，断然不会公诸于众。”秋拣梅撩起一侧的帘子，望了一眼长街，“旧事重提，真不知道圣上如何决断？”
柳青书心头一紧：“秋公子的意思是二妃小产的案子还没完？”
知道柳青书担心什么，秋拣梅转头递给他一个安心的笑容，“你放心，这里头已经没有令尊什么事了。”
他说着话，撩起车帘子，同车夫道：“到前头十字路口停车，你送柳公子回府。”
马车在十字路口停了下来，文弱公子缓步下车，转身朝车内的人拱了拱手，“人生百态，世事无常。何事可为，何事不可谓，皆在一己之心。”语毕，转身朝着皇城的方向缓缓踱步而去。
看着渐行渐远的背影，柳青书陡然提高了声音问道：“若是心也迷失了呢？”
文弱公子脚步停了片刻，又缓缓迈开，温润的声音被夏风送了回来：“仔细找找，你的心但真迷失了吗？”
日上中天，人们都躲到阴凉处纳凉，声音渐疏远，以至于莲塘中央的丝竹声入耳清晰。可白凰翡这个午觉，还是没睡的踏实。
花月坊坊主杨姗翩翩而来，满身的脂粉味呛的白凰翡连打几个喷嚏，吃了好几口茶才缓了过来。
杨姗倒也识趣儿，只在门口候着，眼瞧着止戈郡主完全清醒过来，才福了福礼，朗声道：“民女是来请将军做主的。”
白凰翡半个身子都倚靠在竹榻前的案几上，手里捧着青玉杯子，抬眼打量门口的人。
女人一旦上了年纪，保养的再好，脸上脂粉再厚，总要露出些痕迹来。而似杨姗这般往来送迎常与人打交道费心思的，尤其明显。她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的纹路格外明显，鲜艳的红唇与那一身紫色的长衫搭在一处，给人一种太过喧闹的感觉。
白凰翡尤其盯着那双眼看了好一会儿。双瞳入墨，徜徉着不卑不亢的笑。她想起花月坊初初出事的时候，这个女人慌乱一团的模样。
“坊主可真会开玩笑。”白凰翡虚手抬了抬，眼看着杨姗拣了个远远的位置坐下，她才继续道：“花月坊的背后是官府，又有户部尚书给坊主掌眼，何须我来替你做主。”
杨姗脸上笑容一收，露出一副叹惋的神情来，“官府在乎的是我每个月能上缴多少税银；姨夫业已老迈昏聩……就拿花月坊被人蓄意纵火一案来说，知府大人一句话全推到了一娃娃的身上，真凶还逃了！我偌大一座花月坊，数条人命，连个赔偿的人都没有！”
白凰翡浅浅笑着，等她说完，方道：“坊主若是不服判决，可以上诉至刑部，刑部若不受理，你还可去敲晨鼓。”
听到晨鼓二字，杨姗浑身一个激灵，连连摇头，“别说民女没那份胆魄，就是有，也挨不过那些个刑罚。”她话锋一转，“干咱们这一行的，姑娘就是命根子。坊毁去了还能重修，可这姑娘要是没了，我拿什么去应付各路老爷？几个得力的姑娘都在那场大火中丢了性命，民女手里就留了一个，原本指望她能将花月坊带回到鼎盛之时，可是下了好一番功夫调教的，哪曾想……”
她故意停了下来，去看白凰翡的反应。
白凰翡笑吟吟地转着手中的杯子，速度奇快，茶水半滴不洒。她的视线漫不经心地落在地面，似乎正在思索着什么。
杨姗继续说道：“哪里想到那是白将军的人？”
听到这里，白凰翡总算明白她的意思了，这是要就云尘的事来讨个说法？长眉一挑，声音拔高，“我可不记得白将军在花月坊藏了人。”
杨姗满面委屈，“当初云姑娘寻死觅活的，我好不容易将她救了下来，瞧着身段好，也就没问来路，她也没说。那日栖霞酒楼，白将军瞧见了，二话不说就上来抢人，这件事官府已经解决了，不说也罢。可过了没几天，李姝就上门来要人。将军也知道，她是我表妹，又是白将军的夫人，于公于私我都不好撕破了脸皮。可我这数月来在云姑娘身上花费的都打了水漂，换了谁能福气？”
白凰翡顺着点了一下头。这事要搁在自己身上，要将人还回去，非得好好讹上一笔不可。“坊主说的极是。漓江年纪小经验不足，这些年跟着我在外面跑着，不懂人情世故，我代他向你赔个罪。”
说着话，白凰翡果真坐直了身体，恭恭敬敬地朝杨姗一抱拳。不等后者说话，她将身子懒懒地靠回去，继续道：“至于坊主在云姑娘身上的花费，我来承担。”
杨姗愣了一下，脑海里立时充盈了关于凰翡将军的各种传言；想起她要自己照顾几个新到的舞姬时何等的霸气……
看着眼前温言浅笑的女子，杨姗心里不禁一跳：这人真的是凰翡将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