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将军。”女子站直了身体，恭恭敬敬地弯腰揖礼。
牢中光线黑暗，只有两支火把燃在通道的尽头。老将军双手负后，声色不动地问：“你怎么样？”
“一切都好。”白凰翡应对如流，反问道：“爷爷最近怎么样？”
老将军答道：“自然是好。”他上前一步，抬着女子的手臂扶她起来，“如今能给你庇护的，便只剩下上官家了，好好养胎。”
“爷爷就不怕我腹中孩儿成为上官家的继承人后，会继续祸乱荆国吗？”白凰翡扬眉一笑，端的却是一副正经的语气。
白奕神色深沉地看着她：“到那时老夫已是一抔黄土，这人世间的事与我又有何干？”
白凰翡点了点头，十分无奈道：“倒是忘了这一点。”
白奕皱了皱眉，往身后睇了一眼，道：“我已经老了，劝劝他。”
“凰翡想问爷爷一个问题，希望爷爷能如实回答。”白凰翡再次深深揖礼，“若我是个男儿，是否有幸习白家的入云锏法？”
沉默了片刻，昏暗的通道中传来了白奕沙哑的声音：“你若是个男儿，二十六年前就不在人世了。”
白凰翡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惊愕之后，便是释然。荆明正不会让一个有可能与他争夺皇位的人活在世上。这次的五王叛乱之所以失败，无非因她是个女儿身，无论是朝臣还是百姓都不会接受她来做皇帝！至于五王，手足亲情尚且不足令他们安分守己，何况只是个小小女子呢？
如果，她白凰翡是男儿身，凭着赫赫战功便可威震三军，以此凌驾于五王之上，部署周全后，便可直捣黄龙。国中武将凋敝，只要除了白奕，她白凰翡便无人可挡。
诚然，这一切也只是如果。正如白奕所说，如果她是个男儿，荆明正也绝对不会留她至今。
短暂的沉默后，白奕问道：“太子意欲对拓跋用兵，这是你和秋拣梅推动的？”
白凰翡道：“拓跋哈达辱我夫妇二人，他的子民欺辱我秋山郡百姓，于公于私，我都想亲自灭了拓跋。”
随即，她又苦笑道：“此生我是无法再提枪上阵了。”
顿了一下，她肃然道：“如今朝中武将凋敝，漓江是可造之材，将他困在枫城，未必是好事。”
“圣上深谙制衡之术，白漓江对你言听计从，一旦放他离开国都，无疑是放虎归山。”白奕沉声道：“能让他重新回到战场上的，只有郡主。”
白凰翡嗤笑一声：“难道要我在他面前摇尾乞怜吗？”
白奕道：“若我还在，战乱起，必能设法让漓江上战场。就怕……”
白凰翡心中一酸，就怕老将迟暮，身不由己撒手人寰！
“对拓跋用兵最大的阻力是军需储备，此事秋拣梅自会竭力协助太子。朝中武将凋敝，戍边将士不敢轻易召回，漓江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唯一的难处，便是要消除圣上对他的疑心。”
白凰翡咬了咬牙，将满心的酸楚压下，“圣上对他的疑心源于我，若我能安分守己，困下漓江也没什么用处。一年的时间，能让他消了疑惑吗？”
白奕摇了摇头，“圣上对你的顾虑，并非时间能消散的。”
女子冷冷一笑，“若疑心不消，就只能让他的疑心看起来不那么……”
“郡主慎言！”白奕低喝了一声，面色已然大变，“你可别忘了，如今你身系上官一家的性命！你在军中有威望，圣上动不得你，难道还不能动秋拣梅吗？”
“倒是如此。”白凰翡苦笑着叹了口气，“这一年我会安分守己，但爷爷也别忘了，无论怎样，要让漓江上战场。他是可以翱翔于天际的雄鹰，除了劲敌，不会有任何的阻碍。”
白奕沉沉地看了女子一眼，没有作声，抽身离去。
白凰翡原地站了一会儿，从墙角拉起一个酒坛子来，往里头去。
随着白奕的离去，狱中学子将将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又听闻了脚步声传来，整个心也悬了起来，眼睛死死地盯着外面。
绯衣女子慢条斯理地踱步进来，双手负在后面，笑吟吟的脸从昏暗的灯光下露了出来，惊得众人瑟瑟一抖，抱作一团，惊恐表情比看见白老将军还要恐怖。
女子展颜一笑，并不理会他们，径直往里头去，唤了一声：“漓江。”
白漓江闻声抬首，瞧见了来人，惊诧道：“长姐，你怎么来了！”
白凰翡笑着席地而坐，拍了拍手中的酒坛子，“狱中苦闷，来陪陪你。”说着，自己拧开封稿，灌了一大口。
“长姐有了身孕，不适合饮酒！”白漓江惊呼道。
“啰嗦什么。”绯衣女子往旁边啐了一口，将手中酒坛递了过去，“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白漓江心中但真苦闷，听她一言，确想忘忧，接过酒坛子往嘴里倒。噎了两口，忽觉得不对劲：“水？”
白凰翡道：“饮酒消愁一时无忧，清水一坛涤荡神明，方能设法解忧。”
白漓江颓然坐下，苦笑道：“我没有长姐那般胸怀。”
“什么胸怀？不过是被人掣肘罢了！”绯衣女子冷笑一声，“若我心入铁，早已手刃仇人。如此困顿，实在没什么意思。”
白漓江蓦然睁大了眼，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看着牢门外的人。有那么一瞬间，他突然觉着，门外的人，才是被囚禁的那个。
白凰翡却笑了笑，道：“你身上是干净的，将来上了战场面对强敌，也能毫无顾忌。”她想了想，又道：“拓跋哈达曾经辱我，这笔账就要你去替我讨回来了。”
“我……”白漓江迟疑了一下，“我还能上战场吗？”
白凰翡伸手捏了捏他的肩头，笑道：“我白家儿郎，自当裹尸疆场。”
如此一句话，令白漓江心中一震。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太多，都交缠在一处，他整个人都是浑浑噩噩的状态，终日不知如何。
所幸，眼前这人，还是他的凰翡将军，铮铮傲骨未曾散。
“长姐放心，这天下，漓江替长姐守。”
白凰翡点了点头，起身掸了掸衣上灰尘，还未离去，瞧见了隔壁牢房中噤若寒蝉的那些人。一挑长眉，行了过去，笑吟吟道：“我这弟弟，劳烦诸位照顾了。”
满屋学子跪倒一片，连声称是。
白凰翡脸上露出鄙夷神色来，自来馆是天子下令开设的，在上官伯乐的治理下，竟无一个硬骨头！她不再多话，转身离去。
对于白凰翡偷溜出府这件事，青姑及红儿兰儿一律表示，介于小姐劣迹斑斑，决定给与处罚：除了如厕睡觉的时间，红儿兰儿轮流跟着小姐，决不能再让她一人独处。
绯衣女子笑吟吟地应了声是，端坐在一旁看书的秋拣梅插了一句：“凭他们两个还看不住夫人。”
青姑扶了扶下巴上厚厚的肉，点头赞同道：“看来梅庵该添几个小子看门了。”
秋拣梅翻了一页书，不动声色道：“头前青姑不是说要另找个人来管管下头的小子吗？我已经让胡管家从主院调了人来，过两日便到了。”
青姑领着红儿兰儿屈膝福礼，齐声道：“多谢姑爷体恤。”
至此，梅庵上下对白凰翡的讨伐便算是结束，且主仆达成了共识：不能再被白凰翡骗了。
白凰翡笑吟吟地躺在贵妃榻上吃着泡在温水里的葡萄，将籽准确无误地吐到了秋拣梅手边的托盘里，等几人走了，她才道：“她们倒像是生在梅庵的人。”
秋拣梅道：“你若安分些，他们也不至于这么提心吊胆。”白他搁下书，觑着女子，“去一趟刑部，有什么不能说的？”
白凰翡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去了刑部？”
“猜的。”秋拣梅起身，拾起书搁回书架，随口问道：“李姝将云尘接回了白府，接下来，你真打算让白将军纳妾吗？”
白凰翡面上犯难，“连死都不怕的一个人，该是何等孤高，她会答应李姝倒是在我意料之外。难不成她对漓江但真深情，甘愿为妾？”
秋拣梅道：“情深情浅我不知道，事出突然，未必偶然。”
白凰翡笑吟吟道：“放任她在枫城，反倒是令漓江不安心，入了白府，有李姝看着，料想也翻不出什么浪来。”
秋拣梅挑了挑眉，自去铺了薄被，“夫人早些歇息，青姑都一大把年纪了，老让她替你操心，着实不大好。”
白凰翡只点头，不作声。
一夜无话，翌日天气晴朗，风和日丽。
金銮殿。
继白漓江的事后，又一大问题悬在了满朝文武的头上。
据林滨所查，自来馆的学子之所以前往午门闹事，是因为自上官伯乐被逐出家门后，自来馆无管事，群龙无首，无法维持。他们齐聚午门，是为了奏请圣上选出新的管事，至于止戈郡主的事，纯属意外。
归根究底，白凰翡险些受伤是事实，闹事的罪名也有学子去担了，白漓江也在刑部大牢里，这件事也算解决了。但自来馆不能没有管事的，可谁能做自来馆的管事呢？
“你们可有推荐的人选？”荆明正目光扫过众人，视线所及之处，尽皆垂首不言。
“微臣有一人可推荐。”吏部尚书侯军出列道：“此人正是相府二公子秋拣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