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开始的抵死不从，到现在的相敬如宾，白漓江心里那道伤疤早已掩藏好，只要无人提及碰触，就不会疼。可一旦那道伤疤被人揭开，只需要见一点点的晦暗不明的烛光，都能让他痛不欲生。
他于幼年困顿，得姑娘不弃，相携一路。后蒙老爷子看重，得以至国都白府，持枪上阵，浴血芳华。他曾说过，有朝一日戎马归故里，必定凤冠霞帔娶她。
他与旁人举案齐眉，那个等了他多年的姑娘不知所踪。他想寻，却不敢寻。他怕寻到的会是一具白骨，亦或是一双充满了恨的眼。
云尘！
这两个字不仅是白漓江心头的伤，也是李姝心里不可言及的苦楚。她没有忘记，赐婚的圣旨宣下那日，有个姑娘在白府门前以头撞柱；她更没有忘记白漓江旋即抗旨，被老将军打的奄奄一息躺在床上的样子。
她也是女子，也想求一人心，自然也能理解云尘。可理解归理解，她却不得不横刀夺爱，抢了她白夫人这个位置。
父亲现已老迈，却迟迟不得引退，又卷入抚慰金的案子中去。此番能侥幸脱险，却也是岌岌可危，随时都会有性命之忧。她若不入这个白府，将来父亲出事，李家便是满门之祸。
她虽然自小长在深闺，却也读了些书的，知晓何为大义。
“因是奉母出行，妾只是远远看了一眼，不知是否是她。”李姝的声音在屋子里低低回荡着，像是春雷细雨散在屋子里。
“罢了，我去看看长姐。”白漓江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话，便起身离去，将满屋凄凉留给了华服女子。
夏风有些凉，薄薄衣衫挡不住寒意刺肤，少年将军形容狼狈步履蹒跚，逃似的离开了院子，直奔大门而去。却见入门处的练武场上，一个伟岸的身影正在月下起武，使的正是白家祖传入云锏法。
自他入相府来，老将军便将这套入云锏相传，却从不许旁人习，尤其是白凰翡。那时他天真的以为传男不传女的祖训是真的，还几次三番地在将军面前哀叹她的女儿身。
如今看来，哪里是因为她的女儿身，分明是因为她本非白家人。
他不自主地驻步观望。老将持锏，时如蛟龙翻月浪，时又如高山流水潺，一如一品军候此生，从容老练，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
“听说自来馆的学子去午门闹事了？”入云锏的走势仍如行云流水，老将军的气息因为开口说话略显紊乱，月色下的身影游动的更加快速。
“是。”白漓江拱手揖礼，是一向的谦卑恭敬。
老将又醉心于双锏，再无旁的话。
静等片刻再无回应，白漓江问道：“爷爷既然知道午门的事，也该知道长姐险些受伤的事，就不想问问她怎么样了吗？”
“她能在老夫手下走上数百招，精通傲血枪与入云锏法，谁还能伤了她？”老将的气息已经调整平稳，说完这长长的一句话，步伐丝毫未乱。
月色朦胧，凉风习习，少年将军身子陡然僵了一下。他闪电般地抬头注视着场中演武的老将军，试图从那个伟岸的身影中看出些什么。
月光在白奕的身上洒下了一层薄薄的霜色，将他一身白色粗衣衬的更冷清。
看了好一会儿，白漓江才认命般地低了头。白凰翡是老将军一手带大的，他看不懂那个女子，更看不懂老将军。
看不懂他们为何会走到了今日的地步，看不懂这爷孙两个究竟在明争暗斗什么？
老将军究竟是如何看待自己一手养育大的人的？是保天下的凰翡将军，还是祸乱之源的止戈郡主？究竟是天生薄情寡淡，唯有金戈铁马才能为伴，还是……
“海中岛一战，长姐腹背各被砍了一刀，半身红透；围剿恒成土匪时，她为诱饵被敌人一箭射穿肩胄；率领三万红甲夜袭离崖时，不慎从山崖摔下，半条手臂瘫痪，几乎不能握枪；与胡人第一场遭遇战，军中出了奸细，她遇到敌人死士部队围追堵截，冒死行了火攻之计……”
“那场战役中，杀敌三千，而将军带去的一万军士，仅存八百。她的大腿也因为被火灼伤，留下了大面积难看的伤疤。她身上的每一条伤口都是对大荆的忠诚，都是一个武人最引以为豪的凭证。”
月色下挥舞着入云锏动作渐渐滞留，最终静静随着老将军的双手垂在身侧，再无风卷云狂之势。
白漓江的声音并未停，仍旧在细细数着女将军身上的伤口。那些伤口虽然早已结痂，但他却永远也忘不了那个战场上挥舞傲血枪的身影，铮铮铁骨，磊落如风。
“可自她卸了帅印后，一身忠魂傲骨一直在被你们打压试探，最后你们说是她自作自受！长姐被放出来的时候爷爷没去看过她吧！她是被人放在担架上抬出来的，大夫说她若再挨上一杖，那双腿就保不住了！”
“你想说什么？”白奕终于开口，一张脸藏在阴影里，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但他话中的冷漠却是一如既往，拆开来的每一个字都似冰霜。
想说什么？
白漓江愕然，此刻脑子里乱哄哄的，想着云尘，想着李姝，想着白凰翡和秋拣梅，他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可每次看到爷爷对白凰翡的态度，他心里就是针扎一般的疼。在他的心里，凰翡将军是这世上最潇洒英勇的女子，她值得拥有最好的一切。可事实与他期许的样子相去甚远，她的婚姻是稳定朝堂的手段；她的身世令人忌惮，被人利用；她甚至找不到一个真正意义上属于她自己的家！
从前跟在白凰翡身边时，白漓江并不需要想太多，只要按照将军的吩咐去做，与她并肩而战便可。如今雏鹰脱了雄鹰的庇护，他需要考量的事太多了，压的他喘不过气来。
“只是觉着长姐可怜罢了。”少年将军咧了咧嘴，苦笑一声，“是漓江才疏，辜负了老将军的期望。”抱拳，又是一个恭敬的长揖。
白老将军向前踏出一步，一脸的严肃露在霜月中，阑珊灯火被他眸中灼灼火光羞的黯然失色。“你只要别忘了你是荆国的将军，是为护国活着的就行了。至于止戈郡主……”
老爷子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尔后是一句更冷的话：“此人非善类，你少与她往来。”
非善类？
白漓江头一次听到有人这样说凰翡将军，说那个征战十年的女将军。他还想据理力争，还想问一问究竟为何如此断定，想问一问老将军的心可是千年玄铁浇铸的？
可当他抬眼看向老将军时，在他的脸上，读到了一品军候的威严。白凰翡身上也有这股子气势，但仅仅是在战场上面对三军时才会有，而她身上的气势远远不能同老将军相比。
凰翡将军威震三军，那么敬武军候威震的是整个天下！
所有的疑问都在那一眼中被逼了回去，白漓江知道，即便自己问，他也一定不会相告。就像凰翡将军不会说出她究竟在想什么？这两个人，才从某种程度上来看，是一样的。
他没再说什么，踩着清风冷月踏出白府大门的一瞬，才觉得有一丝闷热。
自荆皇被人刺伤后，朝中大小的事务都是太子主持处理的，在老将军与相爷的帮扶下不曾出过叉子。如今荆皇伤好，重新执掌事务，太子便又退下台阶，安分地做个臣子。
这日早朝，他将秋拣梅提出充盈国库的想法略略一提，便遭到了群臣的反对，理由与他之前想的大同小异，户部尚书李世绩道：“朝廷岂有向老百姓打秋风的道理？何况如今国泰民安，无狼烟战鼓，何须充盈国库？”
余下朝臣多半是同意老尚书此话。毕竟，朝廷一旦开始明面向各地富商征收粮食，必定会引起上下揣测，届时滋生出来的祸乱都是要他们这些做臣子的去平定的。
太子又不会被外派出去！
白老将军与相爷没答话，荆皇既没有赞同，也没有否定，目光一直在百官身上游移不定。
“陛下，臣有本奏。”
开口打破沉默的是枫城知府林滨，他那一身肉几乎站了两人的位置，往当中过道上一跪，庞然如猛兽。
“昨夜衙门接到报案，说有人在栖霞酒楼打砸，衙役带兵前去处理，发现犯案人是……”话说到这里，林滨的视线往白奕的身上飘去，定了定神后，才道：“是荆军大统领白漓江。”
此言一出，满朝文武皆是为之色变，将太子所提的事抛之脑后，就这此事议论起来。
要知道，禁军负责皇城的安危，可配剑于御前行走，皇帝的安危都在他们手中，统领禁军的人，除了忠心外，能力也是相当重要的。白漓江是白老将军一手调教出来的，忠心倒是毋庸置疑。可他毕竟年轻，即便有秋山郡与魔都战役撑着，二十三的年纪做禁军统领也太年轻了些。
当初荆皇力排众议将大统领的位置许给了他，朝中百官劝阻无用，白老将军也不曾说话。如今白漓江出事了，他们自然要借此机会好好发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