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权后倾城 > 第八十四章:两难
    因冬月遍体都是伤口,心身俱创,终日只能躺在床上。秦文更说不可劳神劳心,是以开出的药方中都加了定神宁心的药。每每药一入口,必定睡上两个时辰方醒。
    今日一早吃了药,又睡了半日,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春光从门缝中悄咪咪地溜了进来,落在她惨淡的病容上,也落在了伏在床边浅眠的秋拣梅身上。
    她将头微微向上抬了抬,更为仔细地打量那张脸。
    二十年前的中秋夜,皓月当空,灯火幢幢。当时的停云酒肆不过一个卖酒的小棚,棚前旷野之地,烟花一片一片地炸开来。那一刻,没人会想到死神会悄无声息地来临,而那个脆弱的小生命,也来的无声无息。
    伏在床边这个人,眉眼如画,薄唇紧抿,面庞虽然苍白,却也是自小在富贵乡里长大的。
    二十年前,他刚刚来到世间,不过两斤重,浑身冰凉,甚至连呼吸都没有。稳婆说是一尸两命,所有人都说他没救了。可秦家老爷子却让他活了过来,而且一直活到了现在。
    可这二十年来,没有一日她是不担心的,却也快乐着。他会走路了、会说话了、会读书认字,会……他被接回相府,她也离开了自己生活了半辈子的地方,魔都到枫城,从酒坊到相府。她一直远远地看着,看着他云淡风轻地为母报仇,看着他娶妻,将来还要看着他儿孙满堂。
    满腔心绪涌了上来,冬月的双眼析出些慈爱欣慰的泪花。她想抚一抚那张脸,可手刚刚动的那一瞬间,钻心之痛漫入四肢,禁不住叫了一声。
    秋拣梅一贯的前面,近来更是一有风吹草动便惊醒。他揉了揉有些疲倦的眉眼,见床上的人正定定地看着自己,双眼绯红,顿时担忧起来,急声问道:“冬姨可是那里不适?”
    冬月缓缓地摇了摇头,唇边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来,叹道:“只是想起些旧事,有些感慨罢了。”
    秋拣梅略略放心,起身取来一小碗温水,用小勺子一点一点地喂冬月喝下。又命人端来熬制浓稠的小米粥,喂她吃了小半碗,方坐下来说话:“秦家出事,阿文和旬翁都回去了,我会从城中请一个女大夫来照看冬姨。”
    冬月点点头,目露惋惜,“阿文那孩子,自小把你的病看的比自己还重要,若不是她,十年前你就挨不过去了。只是可惜了,圣上赐婚你不可违背,而她也……”
    “冬姨……”不等冬月将话说完,秋拣梅便截住,低声道:“我曾与阿文细谈过,她坦言视我如兄,并无男女之情。而我待她,也只是一个值得信任的朋友,我与她之间,并非冬姨所想那般。”
    冬月愣了愣。秋拣梅性子十分沉静,无论什么事都藏在心里,从不与人过多解释。可他此番却解释的如此清晰,如此的笃定。
    她释然一笑,“若非如此,恐怕你也不会由她跟在你身边替你治病。”她怎么就忘了,这个人心中所爱的,是那个他一生也无法企及的女子。以他的性子,秦文若真对他有什么小女儿心思,只怕会老死不相往来了。
    “但愿,你的付出是值得的。毕竟,凰翡那孩子,与你不同。”
    “夫人一生大义,亦是重诺守信之人。她当初既然答应嫁了我,此生便不会生出什么旁的念头来。”文弱公子将眉眼一低,唇畔的笑却有些苦涩。尔后心绪一转,抬首时已是满面淡然,开口问道:“关于秦家的事,冬姨知道多少?”
    冬月想了想,道:“当年秦家老爷子遭人追杀,藏身你娘的歌坊中,你娘将他护了下来。第二日他便离去,直到你出世那个中秋,秦老爷子出面相救,我也是此时才知道他的身份。之后秦家派了旬翁来照看你,关于秦家的事,所知道的多半是江湖流传,不知真假。”
    她说着说着,忽觉不对劲,面上露出一片肃然,沉声道:“阿文和旬翁一向不管秦家内务,这次连他们两个都回去了,究竟出了什么事?”
    秋拣梅倒也没满她,直言道:“秦家有人与荆痕勾结,致使三万红甲兵命丧黄河道。夫人……”他的声音微微一顿后,透出些许的无力,“朝廷不会轻易放过他们。”
    冬月何等聪明,只听他话中情绪低落,便知道这其中牵扯了白凰翡。那个女子一直致力于为三万红甲兵洗冤,如今真相大白,真凶浮出水面,她怎么会轻易饶过?
    “拣梅,你作何选择?”半晌,容色惨淡的妇人方开口问。
    文弱公子面色一白,身子绷的笔直,“于公于私,我都不该拦她。”他嘴角那丝苦笑更为明显,“可我这条命是秦家给的,他们于我有恩。”
    他的脸上露出些仿徨的神色来,无助地看向床上的女子,颤声问道:“冬姨,你教教我,我该怎么办?”
    他曾经在事情扑朔迷离时义无反顾地站在她身边,即便是黄泉路,也发誓要陪着她去。可如今面对秦家,他却无法做出取舍,无助的像个孩子。
    他既不能帮白凰翡,也不能帮秦家,只能眼睁睁看着任意一方走向灭亡。甚至,是两败俱伤。
    冬月的手上还夹着固定骨头的夹板,所以她没法抬起手将这个无助的孩子拥入怀中,告诉他不必害怕。她甚至连抚一抚他的眉眼都做不到,只能合上眼,不去看那张失去了淡然从容后的白皙面庞。
    半晌后,躺在床上的妇人再次缓缓地开口,问道:“你为她付出如此,她便不能为你忍忍吗?”
    秋拣梅的眼中突然出现了一丝惶恐,他摇了摇头,惨笑一声,没有答话。他恋上的,正是她的那份大义凛然,她的铮铮铁骨。若她白凰翡是肯为他一人放下心中大义的人,他秋拣梅也不会视她如瑰丽珍宝。
    可一想到秦家将要遭受的灭顶之灾,他的心,便一阵一阵地纠痛起来。
    他的沉默,便是最好的应答。冬月再次开口:“既然痛苦,为何不放手?”
    一个是天之骄子,一个是几乎被上天抛弃的人。这样的两个人纠缠在一处,是祸是福,是未知。
    文弱公子面露痛苦,“若未得,我必不会求。得而复失,生不如死。”
    冬月叹了口气,道:“当年你娘救了秦老爷子一命,老爷子救你时便曾说过,保你过二十便算偿了你母亲的救命之恩。老爷子早已入土为安,秦家却不曾食言,你已过双十之年,与秦家恩怨两清,也算不上欠他们。”
    顿了一下,她又道:“至于阿文此番救你,你权当欠她的私情。白凰翡并非不明情意之人,黄河道的事,阿文并未牵涉其中,她不会牵连无辜的。”
    秋拣梅有些茫然地点了点头,也不知道是否听进去了冬月的话,只是重复了一句:“她自不会牵连无辜。”
    话至此时,有脚步声至门外,青姑敲了敲门方,进来说道:“秦姑娘临走时嘱咐,天气晴好时,可让冬姨去院子里晒晒太阳。”
    冬月有些疲倦地闭了闭眼,勉强露出一个笑颜来,摇了摇头,“又觉着乏了,想再睡一会儿。”
    青姑也不勉强,辞了出去。
    秋拣梅也就辞了出来。敛了茫然神色,独自去了小书房,至黄昏时分方出来。
    青姑见他出来,忙招呼红儿兰儿将饭菜端上来,又嘱咐说小姐不回来,拿一副碗筷便是了。
    秋拣梅忙问:“夫人去了何处?”
    青姑回道:“回白府去了,说了今夜不回来吃饭。”
    秋拣梅心头一跳,一丝怅然爬上眉梢,半晌后,才落座吃饭,却是食不知味。又去看了冬月一回,后者已经服药睡下,他也就回来简单洗漱,就寝。
    第二日醒来,穿戴整齐后,转出里间。却见黛衣白袍的女子蜷在那张新制的贵妃榻上,身上搭着墨色大氅。他一时惊住,忙将她唤醒。
    白凰翡睡眼惺忪地瞧了瞧打扰她睡觉的人,嘟囔了一声‘困’,一把将眼前的人拉下去,四肢缠在他身上,埋头又睡。
    秋拣梅满腹心事,一夜不曾好眠。此刻被白凰翡抱着,心中更是百感交集,侧头打量一番。
    女子肤色暗黄,虽然擦了胭脂涂了水粉,可那薄薄的双唇仍是起了一层干皮。细致描画过的双眉脱不了张扬之气,就似她这一生,注定成不了小家碧玉。
    他伸手将她滑到腰侧的大氅往上拉去一些,将她拥的更紧,也合眼睡去。
    这一觉,秋拣梅却睡得异常安稳。他醒来时,白凰翡已洗浴完毕,套着湖蓝广袖长裙倚在案边,一边喝粥,一边翻看那本卷了边的黄皮子书。玄色外袍上绣着殷红的腊梅,正拖曳到他的身侧。
    秋拣梅伸手抚了抚那簇红艳艳的腊梅,低声问道:“夫人昨夜何时回来的。”
    白凰翡视线落在书上,吃了一口粥后,才答:“子夜回来的,见夫君睡得正酣,便未打扰。”
    秋拣梅抬眼看她的侧颜,一时无言可说。
    白凰翡却突然转头,看着他笑吟吟地道:“夫君昨夜说梦话了。”
    秋拣梅心头一震,不禁起身来,低眉问道:“我说什么了?”
    女将军仰着头想了片刻,竟是沉下脸来,有些哀怨地道:“你说阿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