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应良知道白凰翡并非良善之辈，他甚至坚信，自己有遭一日死在她手中，也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
可刚才他被人挟持，白凰翡分明看出是他，也有了救他的打算。可在发现身后藏了人后，毫不犹豫地用剑刺向了他，将他连同那人一起踢了出去。
如此灵敏的反应，还有那股子狠决，是经年与死亡擦边积累的经验。若说黄山渡口他知道了凰翡将军，而刚才那一瞬，则让他看到了一个在生死边缘徘徊的军人。
那是舍小而取大的决绝狠戾，是真正能在修罗场上站着等待硝烟停的人。
眨眼的功夫，已有三人倒地气绝。可就在他们倒下的一瞬间，被踩开的屋顶又快速地落下三人，将空下来的位置给补上。不断有人倒下，不断有人进来，如此循环交替，地上尸首成片，可困住白凰翡的天罗地网，却没有丝毫溃败的痕迹。
女将军的脸上大汗淋漓，灼灼眸光中，也不由地掺进了一丝诧异。这些人武力本不怎么样，可配合相当默契，即便斩杀了人，出现短暂的漏洞，却又立刻补上，不给她逃脱的机会。照此下去，即便不会受伤，她也会因为力竭而成为这群人刀下亡魂。
偏生她托大，傲血枪不在身边，虽捡了一柄长剑在手，到底不怎么擅长，应付起来就显得捉襟见肘，十分吃力。
很快，她的动作便慢了下来，手臂上被刺了两剑，背后也被砍了一刀，身上的白色条纹已经被染红。玉冠在混战中被砍掉，一头及腰的长发随着她的动作凌乱飘着，不时被斩下几根来。
秋应良靠门坐着。他已经从惊惧中反应过来，视线随着白凰翡的身影移动，脸上却带着幸灾乐祸的笑。这是他头一遭见这个女人如此狼狈，着实很难得。
他脸上的笑容还没维持多久，背后一阵吃痛，一支羽箭破门而入，在他耳垂上擦出一条血痕，射向屋子里。他还未反应过来，背上接二连三地被撞击着，一口鲜血从口里喷了出来。漫天羽箭从门外射了进来，不分敌我，将乌衣人一一射穿。
一个个身影倒在地上，冰凉的眼中终于有了一丝异样的神情，是吃惊与不解。
白凰翡虽然也吃惊不少，可却很快反应过来，一个俯冲将伏在地上动弹不得得秋应良拉到自己身后，一面格挡羽箭，将摇摇欲坠的殿门一脚踹开。
殿门倒塌的一瞬间，箭雨戛然而止。
半空一道惊雷闪过，倾盆大雨接踵而至，瞬时给天地罩上一层水雾。
殿宇前空旷的广场上，整齐地列着一排身穿杂衣的弓箭手，他们手中的弓已是满月，羽箭对准了殿门，蓄势待发。周遭伏了一地的尸体，血水汇成一条条溪流往低处流去。
忽然，一支响尾羽箭从弓箭手身后冒了出来，箭锋直指遥遥站立的女将军。
白凰翡浑身无力地闭了闭眼，那支带着风铃的七彩羽箭钻进旁边的朱漆大柱，尾端颤动，风铃声急促。
站成一列的弓箭手忽的往两旁退让，紫色身影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向强弩之末的女将军。额发霜白，颈披红巾，手中一张强力弓弦音未收。
那张脸在雨水中十分模糊，女将军用力地甩了甩头，想要让自己保持清醒，想看清那张脸。可最后，她还是闭上眼苦笑，喃喃一声：“好久不见。”
整个身子，也栽倒下去。
紫衣红巾的女子立在她身前，雨水顺着衣角淌了一地。她蹲下身来，看着躺在地上的人，浓眉下一双漆黑瞳孔中泛出一丝凉意，朱唇微微一张，应和着女将军刚才的话，“好久不见。”
她扬了扬手，身后的弓箭手立即散去，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雨幕中。
秋应良尚有些知觉，可他被几支羽箭射中，虽有金丝软甲护体，到底年轻，抵不住那股力道，浑身震痛动荡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紫衣女子将白凰翡打横抱起，步入雨帘。
入秋后的第一场大雨席卷枫城，满城红枫在雨中无声落下，被雨雾格成一条鲜艳夺目的练子。这条殷红的布练从城东蜿蜒到城西，从城北一路蹿到城南，在落马桥头戛然而止。
皇城午门在瓢泼大雨中静静伫立着，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那条登云道。百官从登云道这头，一直跪倒了金銮殿前。红、蓝、绿三色官服一截一截地串在一起，比起将枫城穿起来的那一条条红练不逊色多少。
他们在这里跪了整整半日，上至各部尚书，下至县丞，无一不是额上带红，满面严肃。
荆自影长身立在金銮殿门口，石阶上溅起的雨水将他的衣摆湿透了，断断续续地往下滴着雨珠子。他浑然不在意，目光幽幽地从百官身上掠过，略远一点的，就只是绿色的一团，都辨不出人的形状来。
大荆立国数百年，史书厚厚地摆了一屋子，他只看到过一次百官死谏的记事。
二十五年前，昭武先帝以‘大不敬’之罪废太子荆太息，贬为庶子流放陵上。群臣也是在这条登云道上跪了三日三夜，圣意仍旧未曾改变。
二十五年前，这些人年纪最大的也不过二十多岁，或许那时他们已经官至朝堂，也是那一场逼宫行动中的一员。或许他们只是个小小的地方官，只能事后从旁人口中听说这场惊天动地之举。
但是，如今他们居在这一列，跪在大雨中，为的是荆太息之女……不，或许应该说，一个被怀疑是荆太息之女并未得到证实的人。
至少，白老将军没开口，荆皇也没开口。白凰翡还是白凰翡，她便不是荆凰翡。
前后相距了二十五年的行动中，还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白奕与上官谦，都未参与这其中。此刻，他们立在金銮殿上，神色与往常并无什么不同。
九级青玉石阶上方，荆皇靠坐在龙椅上，手里托着几块碎玉片，案上放着一堆，用上好的丝绸包着。那丝绸上还有几个字：皇侄女荆凰翡奉上。
皇侄女，荆凰翡。
这六个字就像是一把利刃，将蒙住往事的那层布轻轻地划开，那些记忆铺天盖地地钻入荆明正的脑海中。那双明亮的眼在今日格外的灰暗，幽幽烛火在布满褶子的脸上跳跃，将那一对紧紧蹙起的眉头亮了出来。
良久，君王叹了口气，将碎玉片搁回丝绸上，问道：“老师可做好了准备？”
白奕拱了拱手，不动声色道：“三军已妥，只缺个挂帅的人。”
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荆太子满面肃然地入殿来，衣摆淌下几个水珠，落入地毯中，片刻没了踪影。他往石阶下一跪，朗声道：“儿臣愿意领兵挂帅。”
荆皇面露忧心地看着他，“你于政是个好手，可行军打仗，不同治理国家。将帅更要有担待，此事你做不来。”
荆自影自知能力不足，可如今朝中武将皆已派出，再无将帅之人可用。
“拣梅愿随殿下出征。”
一个文弱却高昂的声音，掩住门外琳琅雨声，传入殿中。伴随着一连串细微的咳嗽声，那个身影踏入大殿。
玄衣墨发，衣身红梅似点点火星，似乎随时会成燎原之势。白皙嶙峋的手撑着一柄孟宗竹的油纸伞，雨水沿着伞骨滑下，滴进地毯消失无影。
殿中三人的视线皆往门口一望。
秋拣梅将伞搁在门边，慢慢地走到近前，昂首注视着玉阶上的君王，并不行礼。只是提高了声音，又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拣梅愿随殿下出征。”微微一顿，刚才未曾出口的半句话飘进众人耳中。
“只要圣上能解拣梅心中所惑。”
“逆子……”上官谦先反应过来，一声断喝，面有怒色，“圣上面前岂容你放肆，还不赶紧退下？”
秋拣梅却不理会他，淡然的视线定定地落在九五之尊的脸上，等着他的回答。
秋拣梅虽是相国之子，却没什么机会见天颜。他在枫城生活了十三年，这是第二次直面君上。同十三年前那个孩童一样，他的眼神干净清澈，神色淡定沉稳，没有丝毫的杂念。
荆皇的脸上闪过一丝诧异，片刻后，他抬了抬手，示意上官谦不必在意。问道：“你想知道什么？”
秋拣梅昂首问道：“圣上可是一早就知道拙荆身世？”
听他用‘拙荆’一词，四人皆是一愣。不出所料，白凰翡此刻已经在同诸王商定如何谋反，一旦他们将旗号打出，她的身上便会烙印下反贼的声名。而此时此刻，这个与她成亲不过两月的男子，仍将她看做自己的妻子？
微微诧异过后，荆皇眼带欣慰，点头道：“不错，当年白柠枫携她归来，便将实情如实与老将军说来，老将军也立时告知于朕。她的名字，还是朕亲自取的呢。凰翡凰翡，白凤浴火遗凰翡。”
秋拣梅眸色微微一动，问出一个尖锐问题：“圣上当年为何不杀她？”
荆明正没明白他话中的意思，所以怔了片刻。待细想明白，面有薄怒，冷笑道：“她是长兄之子，朕岂下得了手？”
秋拣梅不置一词，再问：“圣上意欲如何处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