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权后倾城 > 第五十二章:父亲
    荆自影回到青云殿时,太子妃正打发人四处去寻。见他回来,满脸焦躁瞬间散去,抓着他担忧地问道:“殿下没事吧?”
    荆自影茫茫地摇了摇头,只嘱咐她早些歇着,自己则转身去了紫武宫。他在宫门外跪了两个时辰,甄熹才出来传了圣上口谕:“责令太子回宫反省三日,无诏不得外出。”
    太子殿下重重地磕了个头,颤声道:“儿臣领旨谢恩。”尔后没再出一言,起身离去。
    秋季的枫城总是徜徉着一片殷红,成了名副其实的‘血都’。红枫孜孜不倦地飘旋着,一片又一片,成为这座国都最绚丽的色彩。
    秋拣梅淮阳遇刺性命垂危的消息,是在一个红枫肆虐的大风天传进相府的。上官谦陡然听闻消息,双眼一颤,哽咽着道:“造孽!”
    随之而来的,是关于秋拣梅遇刺的真相——他是被其夫人白凰翡刺伤的。而在这则消息中,还有一句‘白凰翡是皇家血脉’的话。有了这个流言,那所谓的刺杀的真相,也就显得微不足道。
    当年白柠枫携女婴归来翌日便病故的事,早已有人质疑。如今风声再起,那些揣测也就纷纷被搬上了明面,大街小巷议论不止。
    有人将白家长子归来那年的事查了查,正巧发现,当年大皇子荆太息被贬陵上,途径淮阳时染上疾病,与皇子妃二人双双无治身亡。而坊间曾有传言,当时的公孙陌已有八月身孕。
    如此一番贴合,若当年白柠枫正巧就在淮阳,若他带回来的女婴便是公孙陌腹中的孩子?那白凰翡身负皇家血脉之事,便是真的了。
    流言煞有其事地传播开来,也出现了不同的声音。一个说就算白凰翡是大皇子血脉,可这与她刺杀秋拣梅又有什么关系?一个说当年荆太息染病身亡,又不是什么秘密,他的孩子又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值得白家这样煞费苦心的隐瞒?
    这两个问题一出,一众人觉着十分有理。而另一众人便拿出李家当年被灭门的事来。说李家是医药世家,什么样的病症令他们束手无策?昭武先帝又不是昏君,若大皇子真是染病死的,怎么会下令灭李家满门?这不是灭口又是什么?
    正当众人在为李家获罪是失职还是灭门争论不休时,淮阳命案的消息也风一般传遍了枫城。医女误开药方,致使十三条人命无辜枉死,而她则在狱中自裁谢罪。
    仇念正是当年灭门李家家主之徒,事情如此巧合,如此惊人的相似。
    这些流言从大街小巷飘进深宅高墙,飘进那座辉煌烁金的皇城。从升斗小民的口中,传进了九五之尊的耳中。
    满朝文武心思各异。
    当年,昭武先帝废太子时,只有一宗大不敬的罪状。朝中喊冤声四起,先帝充耳不闻,当即择了四皇子荆明正为储君。
    太子被贬时,身为他老师的大将军白奕不置一词。而就在荆明正正式册封太子那日,大皇子身死的消息传来,名家大学公孙先生,当堂指责同门师兄心狠手辣,拂袖而去。
    荆皇登基初,便择了陪读上官谦为中书,拜大皇子之师白奕为一品军候。有他二人立在朝首,那些为大皇子喊冤的声音渐渐沉默。
    当今皇帝在位这些年,外抗强敌内调民生,每一项举措都利民利国。
    他们忠君,是为此乃明君,当忠。
    可当年的大皇子提枪上阵,身先士卒,身上累累功勋实至名归。这样一个帝王之星,至死身上还背着大不敬的罪名。
    朝中不乏上了年纪的老臣。时隔多年,这桩陈年旧事,仍旧是哽在他们心上的一根刺。
    六部尚书带头具表上书,措词都大同小异,恳请圣上明旨将大皇子所犯大不敬公诸天下,以安民心。
    荆明正将所有折子看了一遍,不置一词,也未批一语,只令中枢将奏本原封不动地发回去。群臣不明,纷纷携本,文则至上官府,武则到白家请教两位朝首。
    上官谦不在家,长子上官伯乐接待,只有一句:“家父出门,不知何时归来。”
    他虽是驸马,又有翰林院通行的特权,可到底未曾立足朝堂。又有荆和硕在一旁,小公主脾气出了名的刁钻,三言两语不耐烦,便要轰人。
    而白奕拎着一柄长剑站在庭中,来者若能赢他一招半式,再开口说话。白家儿郎无一不是自小习武,他虽年逾古稀,可要赢他,这些朝中武将也还需要磨练。
    一番折腾下来,群臣无功而返,郁闷不已。
    上官谦倒是真出门了,他一早便赶去了枫城外的夕颜山,去看幼子秋拣梅。
    夕颜山顶有一眼温泉,自然形成,太宗先帝曾赐名‘天眼’。这一处无主之地,也就贴上了皇家的标签。皇帝要嘉奖臣子又无可赏赐时,便赐天眼沐浴,彰显皇恩。
    秋拣梅是唯一一个无功于社稷,却又能得天眼沐浴的人。这眼温泉,他从七岁泡到二十岁,整整十三个年头,每年春冬两次,无一例外。唯有今年,他是昏迷不醒地被人抬进温泉的。
    托他的福,四个小厮也能下去享受一下温泉之福。
    上官丞相立在人工修葺的杉木道上,须眉微微颤动,面色不忍地看着文弱公子苍白面庞。他是第一次如此仔细地打量自己的儿子,一张脸唯有长眼细眉可辨,唇色苍白与肌肤融为了一体。这恬静沉睡的模样,却更像记忆中那个女子。
    当年他为皇子陪读,虽承名师教导,家有贤妻,却难改男儿风流本性。魔都梅姬之名如雷贯耳,是个男儿都会心痒。年轻的上官谦也不能免俗,为求佳人不惜甘到酒肆为奴。
    他用一年时间取得佳人芳心,却又在盟定三生后毅然回都。只因时缝朝中大变,储君更替。他明知她已有身孕,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了效忠他的君。
    他走的悄无声息,连句道别的话都没有。
    太子风波刚定,国君又更替,他全心赴在国事上,甚至夜深人静时,也不曾想起在距枫城并不遥远的魔都,有个女子还等着他回去。
    究竟怎样薄情寡义之徒,才能将曾经那段刻骨铭心的情忘的一干二净,整整七年后才想起那个如冰如火的女子来?
    他以为等待着自己的是她一向刁钻刻薄的话,是她的震怒,是她的冷漠。可他没想到,等待着,会是一块凉碑一座孤坟。
    那个一直立在尘埃顶端的女子,性子还是一丝不变。他用生离辜负,她便回报以死别。
    可到底是女儿多情。
    秋拣梅——三秋阅尽独拣梅。
    凉薄如斯,她还是谢他在茫茫云海中,独独选中了自己。她爱的义无反顾,也无怨无悔。
    轻巧脚步声传来,紫衫少女将一个清单递到了上官相爷面前,神色淡淡的,声音也无任何的敬意,甚至有些吩咐的口吻:“相爷务必将这清单上的东西尽早送来。”
    上官谦低头一看,面上泛上一丝为难,“此乃御用之物,本官……”
    秦文瞧着他冷笑一声,“若非御用,也不劳烦相爷了。”
    这天下间,能用这幅口吻与上官相爷说话的,没有几个。而在她这个年纪的,便是相府长子上官伯乐,也没这个勇气。这个年轻姑娘的眼中,不是那个立足朝首杀伐果决的上官丞相。此刻,站在她面前的,不过一个年逾不惑的老父。
    上官谦一阵恍然,以秦家在江湖上的地位,什么东西弄不来?他抬首再次看了看被四人抬着泡在温泉中的儿子,狠狠地咬了咬牙,道:“明日送来。”
    语毕,转身就走,决绝如同当年。
    待他走后,秦文冷漠的脸上才露出一丝担忧,怔怔地望着不省人事的文弱公子,半晌后,才咬咬牙离去。
    夕颜上距枫城不远,却也不近。上官丞相一介文臣,策马抵达午门,已是日渐黄昏。
    守城的禁卫军眼瞧着衣冠不整的丞相大人疾步而去,相互交换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却不敢出一言议论。
    荆明正好不容易得了片刻清闲,正在紫武宫的晚鱼亭内吃点心,公孙皇后作陪。因要清静,身旁并无人伺候。
    甄熹踏着塘上桢楠木板小跑过来,禀道:“上官丞相求见。”
    荆明正眉头微微一凝,默了片刻后,叹道:“这老东西,定是为儿子来了。”
    公孙皇后知趣儿地告辞退下,与进来的上官谦打了个照面,一向雍容大方的脸上也露出一丝惊诧来。却在一瞬间便收敛去,又恢复了端庄典雅的神色。
    上官谦衣冠不整,已是失礼,见了皇后不避不让,只略拱了拱手,便越了过去。至晚鱼亭中,‘噗嗵’便是一跪,将那张清单举过头顶,颤声道:“求圣上赐药。”
    荆明正愣住了。他同上官谦自小一处长大,未登基前情同手足,即便登基后有了君臣之别,二人之间的情谊也非常人能比。君臣吵过,有过分歧,可每次,这位相爷都是将身体板直,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即便头前为白凰翡求取巡按圣旨,他也是一副不卑不亢的模样。唯一一次如此莽撞无礼卑躬屈膝,是十三年前,为秋拣梅求天眼沐浴。
    如今旧事重演,这个为相十几载的男人,再一次低下了自己一直高昂的头,在君王面前,迅速苍老为一个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