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刺棠 > 第78章 暗室一灯(二)
    落薇站在那里,与他一起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当中,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有人试探般地握住了她的手。
    叶亭宴握得小心?翼翼,再没有了从前那般不容拒绝的执拗。
    落薇在他身侧坐下,叶亭宴便牵着那只手,把她拉进了自己的怀中。
    依旧是檀香和茉莉的味道,他把头埋在她的肩膀上,以一种全心?依赖的姿势,甚至在她肩颈处蹭了一蹭。
    她忽然开口问道:“你何时开始心悦于我?”
    叶亭宴猝不?及防,脱口而出:“少时。”
    落薇便回忆着道:“许多年前,你与兄长一同扶灵入汴都,住在清溪院中,我与……大抵是?见?过你的。”
    叶亭宴也回忆起第一次同她在高阳台上见?面时她说的话,不?由喃喃道:“你当初说——”
    “是?骗你的,”落薇低声打?断,“其?实,我连你长什么样子都记不得了。”
    叶亭宴抱着她的手僵了一僵,心?中欢喜混杂着苦涩。
    “可我不是傻瓜,看得出你的情意?,”落薇继续道,“你是?最顶尖的政客,若非你那些……不?能自抑的情意?,我不?是?你的对?手,过一万年也不?敢用‘乱臣贼子’四个字试探你。”
    “多谢你这些情意?,若没有它们,我不?知何时才能走出这皇城的宫门。”
    还不?等他说话,落薇便侧过头,眼睛中隐隐闪了些泪光:“这几日我住在这个园子里,像是?做梦一样,我知道你们从前是怎么看我的,若不?是?你一直心?软,玉秋实死后,你下一个要?杀的,就该是?我了罢……这不?怪你,就算他活着,怕也会这么想,我变得太多太多,连自己都认不出自己来了。”
    “他不?会的,”叶亭宴握着她的肩膀,一字一句地说着,他说得很认真,仿佛稍一卸力,就会泄露自己此时的情绪,“他……”
    忽然说不?下去了,语句在舌尖绕了一圈,又倏然散去。
    秋日温暖的静室当中,他看着她,想到的却是?那个凄惶夜晚中铜镜映出来的、陌生?的脸。
    他到底要?怎么开口告诉她,你心?中那轮没有一痕瑕疵的月亮、高天上永远灿烂的太阳,变得这样怯懦、阴毒、不能见光。
    他逃脱不?了自己的心?魔,将最丑陋的内里暴露在了你的面前。
    一切不?经意?的伤害,可以当做没有发生吗?
    又真的能够在揭开假面之后瞬间消弭吗?
    他不?敢开口,哪怕只见她露出一丝的错愕神色,问你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他都恨不?得从来没有重新活过。
    那他在她心?中,便永远是?她从最初便爱慕的、圣洁完美的模样。
    可是如今落薇就在他怀中,他总是?有种错觉,好似抱得稍一用力些,她就要?碎掉了。
    沉默与否,好似都是伤害啊。
    “你们有没有为他立衣冠冢?”不?等他回过神来,落薇便抬眼看向他,带一分?祈求地问,“带我去看看好不好?”
    有是?有的,有一块他亲手刻的灵位,是为过去的自己做祭奠。
    何必让她对着虚假的神位伤怀,但?是?答“没有”,又不?能消除她仍旧存在的一分?戒心?——他的身份与周柏二人不?同,他听得出虚实之间的试探,落薇终归是对他有一分疑心?在的。
    犹豫再三,他为?她披了披风,引她往书房与小阁之间的园中走去。
    园中落叶漫天,海棠树几乎已是光秃秃的模样,其?后的竹林还算青翠,二人一前一后地走了许久,落薇才看见台上一块小小的石碑。
    ——承明皇太子泠之神位。
    落薇伸手去抚摸那小小的、冰冷的神位,神位的背后空空荡荡,连一句墓志铭都没有。
    或许是?见?她伤怀,叶亭宴搭上她的肩膀,正?欲说些什?么,落薇却反应剧烈,一把推开了他。
    “不?要?碰我!”
    片刻之后,她忽然回过神来,颤抖着嘴唇,混乱地道:“对?不?起,对?不?起,能不能……让我独自待一会儿?”
    叶亭宴望着她,低声叫:“薇薇……”
    “求你了,”落薇捂住耳朵,腿一软,便跪在了那块神位之前,“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听。”
    他被她赶走,失魂落魄地离开竹林的时候才恍然发觉,如今在落薇的眼中,他既是?少时开始对她有情意的陌生故人,又是?为?了宋泠归来复仇的忠心?属下,这关系千丝万缕、藕断丝连,乱得一塌糊涂。
    他从前还时常因为落薇的温驯和拉拢而恼火,而她方才的举动,却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他——除了神位之上的人以外,她从未在意?过旁人。
    爱与欲分得清清楚楚,隔着天堑。
    风吹过竹林,发出沙沙声响。
    叶亭宴倚在一棵光秃秃的树下,抬袖闻了闻衣襟上的气息,他从前很爱熏香,如今也没改了这毛病,书房中常年燃着旧时爱用的香料。
    那一缕被她捉住的长发,原来是?这个缘由啊。
    他感?觉幸福得有些眩晕,又有难以启齿的胆怯和怅惘。
    不?等他多想,落薇便从竹林中走了出来。
    她并没有待太久,出来时也完全不见了先前的失态,面色虽有些微微的苍白,但?平静了许多。
    叶亭宴没有瞧见?她,还是落薇走到身后牵起了他的衣袖,他才迟疑着跟上。
    落薇道:“寻个说话的地方。”
    “说话的地方”便是不欲为他人所探听之地,叶亭宴略一思索,带她去了周楚吟布满了地图和沙阵的房中。
    落薇与他在案前对?坐,先抬手为自己倒了一杯茶。
    “这几日台谏可有动静?”
    叶亭宴将自己纷杂一片的思绪压下去,回道:“自然,玉秋实死讯不?远,皇后便突发重病,御史台还没说什?么,谏院先有人递了劄子。”
    他清了清微哑的嗓子:“宋澜这几日称病不?朝,但?总归是?拖不?了多久,待他再上早朝时,台谏必定一齐发难。”
    落薇忽然道:“不仅如此,我还准备了一桩旁的事。”
    叶亭宴怔了一怔:“我也准备了一桩旁的事。”
    落薇微有诧异,很快道:“既如此,你我各自写下,看看是否想到了一处,如何?”
    叶亭宴欣然应允,片刻之后,二人交换手边的宣纸,笑过之后置于一处。
    全然相同的一个字。
    ——舆。
    “舆之一字,天造独车于器中,”落薇指着那个字,笑道,“朋党之辈,将这一个字把玩得得心应手,我们便以此术攻之。”
    她微微一笑:“昨日楚吟说,君王无德,朝臣便临加膝坠渊之祸,这话确实是?不?假的。宋澜在位三年,方才亲政,玉秋实不?在,必然极难压抑嗜杀本性,此术不?过也是为了将他假面揭破,叫世?人看见?罢了。”
    叶亭宴接口道:“台谏之后还有太学,六部本就空虚,届时又兼人心?惶惶,诸臣必定自危。你身后有燕氏兵将和清流士人,我身后有半个禁军和守边良将,天下舆论在此,便是?天命在此,得失只在须臾之间。我们最该费脑筋的,不?过是?如何将宫变尽力扼在红墙之内,不致伤及无辜。”
    落薇没料到他还能想到此处,赞许地点了点头。
    二人说得敷衍,未提到其中许多旁的艰险,譬如宋澜不?可能坐以待毙,真到极处,必欲拉着众人鱼死网破。
    还有不安分的边疆诸部,若见?朝中内斗,会不?会借势生?变?
    到时候也只好见招拆招。
    叶亭宴叹了口气,问:“事成?之后,你预备如何?”
    落薇却突然问:“在你们原本的谋划当中,预备叫何人取而代之?”
    叶亭宴没吭声,她便斟酌着道:“他兄长成王乃勇将,之藩以后,忠心?耿耿地镇守西南,为?了兄弟情谊立誓永不?还朝,实在是真君子;三王避世、五王已死,临阳王纨绔只为?自保,真要?用时,未尝不?可;潇湘郡王年岁虽小,未遭宋澜屠戮之祸,可天资聪颖,也能为储;还有舒康……”
    他细细听着,落薇口气忽然一转:“但是……”
    “我叫人去西南寻了令成这么久,既然他在这里,也不?需瞒着你了。”
    他忽然生出了一种强烈的预感?,这种预感?无形无迹,倏然将他笼罩在内。
    落薇道:“事成之后,我要?寻一个人来,易容成?殿下的模样。”
    “先前那首《假龙吟》,你仔细听过没有?莲花去国已久,可镇铁若失,不?死的真龙还会回来的——我写这首诗,就是?为?了今后造势。”
    叶亭宴顺着她的言语,忽然想清楚了他第一次听《假龙吟》时心中的怪异之处在哪里。
    玉秋实与宋澜是?同谋,若要?栽赃,翻出此事岂不是太过冒险?只写今上无德便可,为?何要?言明“真龙”含冤?
    而落薇继续说着,声音慢条斯理,与她近乎疯狂的想法截然不同:“宋澜确信他身死,才敢为他造出滔天的身后名,汀花台塑像,还有那首《哀金天》——他为?了利用他,把一个魂灵捧上神坛,那我干脆将这魂灵从地狱带回来。”
    “只要他重新出现在世人面前,宋澜过去所做的一切,就能为?他自己掘好坟墓——舆论排山倒海地馈赠回去,他杀过的每一个人,都会成?为?压死他的利器。”
    “我是一定要为他留下身后名的,”她说,“还给大胤一个盛世?之后,我们再见?面,他就不?会怪我了。”
    这一番话她应该从来没有对旁人说过,此时倾吐而出,自己先松了一口气。
    落薇回过头去,看见叶亭宴站在原地,面色白如金纸,见?她回过头来,他便踉跄着向前走了一步,险些在平地上摔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