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闹鬼这种事说大也大,弄得皇宫开坛祭祖以求安稳前代也不是没有过,说小也小,不过坊市里间的奇闻异事,多半是从说书馆里流传出来的,衙门朝廷一律不予理会。
    起初纪筝听闻并没当回事,待到这事闹到第三天,那些个明长暮的军状书莫名在兵部正堂夜里飞了三天,纪筝突然悟了。
    顾丛云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按照这种狗血书的通常规律,不见尸体的一律判断为没死透!
    武安侯确实该死,但顾丛云……纪筝不知道,他不敢去多想,牺牲儿子钓出老子,顾丛云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弃子,远非原书给他定下的归隐江湖,逍遥自在的结局。
    纪筝坐立不安了半日,决定去见见这“鬼”,至少了却他心愿,逐他离开。
    当日夜色一沉下来,禁军如影,悄无声息地将整个侯府包围起来,仅留了一道口,方便顾丛云逃脱。
    只要对方不动手,今夜便不动干戈,这是圣上下达的死命令。
    纪筝走的是侧门。揭了封条,偌大的府邸寂静一片,荒草狼藉将昔日的繁华气派掩盖的干干净净。
    这不是他第一次来侯府,不复上次来时的清廉干净,丝绸瓷器金宝财物,黄的绿的白的,打翻碎洒一地,仆人来不及带逃的,全被一纸封令永久地葬送在了这里。
    侍卫不放心,护送着他一路往里走,直到走到最靠里的一个院落,纪筝甫一推门,脚步猛地一顿,脸色沉了下来,一把带上门。
    “圣上?”
    “你们都出去。”
    “圣上此处是顾三公子旧居恐怕阴气最……”
    “朕说出去,退后两里,全都退到侯府外面!”
    这些侍卫全被明辞越挑换过一遍,绝对服从,如乌云影般又从他身后消失。
    纪筝额角跳了跳,再一次屏气凝神推开门。
    他的眼睛很快适应了屋内的暗——那是一个凝固住时间的屋子,深冬厚重的棉被掀开着半边,没化冰的木桶搁置在一边,地上还滚躺着墨砚,窗上厚厚一层灰,隐约透出两个带着墨痕的手印,一大一小,紧紧交叠,桌上的昂贵的书画皱成一团,洁白的纸面上拉出了长长几道墨痕,像是被践踏过的雪地,又像是……被任意玩弄,蹂.躏的雪白胴体。
    纪筝瞳孔猛地一缩,迅速转头。
    那个酒后暧.昧狼藉的夜,那些记不甚清的潮色细节,晚了数月,沿着长长的神经回路,全部奔袭而来,让他全身麻痹僵硬,让他被自己的荒唐放.荡掩埋吞噬。
    被无限放大的感官错觉,甚至让他觉得这空中弥漫不散的,还有酒的醉香,和他俩纠缠在一起的喑暖含混味道。
    原来在他俩离开后,这顾三公子的屋子就没有清理,没有打扫,永远保持在他离开时的模样。
    顾丛云进来过吗,为什么不收拾?就因为自己暂住过一夜,他对这屋子嫌弃厌恶到了这般地步?
    纪筝沉浸在这情境中半晌,险些忘了来这的目的,直到窗户那丁点透光的手印处,印出了屋外院门口的一个身影,打着灯笼,走路飘忽,月光下投在墙根的影子细长,远没传闻中的那般可怖,一看就是个活人。
    纪筝微微定下了心神,准备等顾丛云自己进来再谈。
    谁知下一秒,一个冰凉的东西自后贴上了他的面部。
    外面的人影是顾丛云,那这个是?
    ……真的闹鬼?
    侍卫就在外面!他想也未想,第一瞬间的惊恐根本无法遏制,让他刹时就要叫出声来!
    “我,我,是我。”那声带哑坏得根本就不像活人的,但纪筝却猛地反应过来。
    他是大燕高高在上的皇,所有人都在他面前称臣,称奴,只有顾丛云,他只称我。
    如果后面的是顾丛云,那外面的又是……
    纪筝刚平息半秒,转瞬又牙关打颤,僵着脖子想要一寸一寸拧过头来。
    “不想被他带走就别说话,别转头,别看我。”搭在他面部的凉意撤了下来,顾丛云一反往常地丝毫没有触碰到他,始终克制在一个君子距离。
    “圣上是来抓鬼的吧?”嗞哑的声带发出一声怪笑,“鬼来了。”
    鬼来了。
    那人影似乎对顾三公子的居所没什么兴趣,只从这经过,脚步直奔后院,那里才是武安侯的书房。
    就在那人经过窗前时,乌云也刚好从月光上让开一寸,纪筝看得一清二楚,一张男女莫辨的阴柔面孔,没有红纱遮掩,妖艳得更显怪异。
    是黎婴。
    他细长上挑的眸子,很冷很淡似是随意地扫了过来。
    纪筝连头皮都紧绷了起来。
    只不过此刻屋外比屋内亮太多,从外面往里看确实不容易看清,黎婴顿也未顿,很稀松平常地沿着道往后走去。
    待到脚步声从屋后彻底消失,纪筝都没能彻底从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里走出来。
    两军交战之际,黎婴怎么会从千里之外的战场消失,出现在京城被封禁的侯府里装神弄鬼?
    “他……在干什么?”纪筝下意识地问出了声。
    “明长暮的书信在我爹的书房里,他扮鬼把那些扬到兵部,兵部尚书胆小怕死,不敢处理,就再给还回来,他再每天半夜过来取走,持续好几天了。”
    纪筝难以理解,“这又是为什么……”话说一半他又突然想起来,“你的嗓子?”
    在纪筝下意识要转头的一瞬间,他感受到身后人触电似地猛地躲远半步,又厚又脏的斗篷从他眼前一闪而过,顾丛云的匕首柄隔着衣物抵在了他的后腰上。
    “转过头去!”顾丛云的声音明显慌极了,连带着不似人声的嘶哑咳嗽,那匕首柄抵了没一会儿,又缓缓收了回去,“失礼了,就这样谈吧,不要回头,不要……回头。”
    顾三变了,那个贵胄之家天之骄子,骄纵狂放的公子哥随着这偌大的侯府被连根拔起,一夜倾颓消失不见了。
    纪筝说不出来,只知道他不一样了,却又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不敢贸然回头惊吓到他,只是定在了原地。
    “圣上,圣上,圣上。”声音焦躁异常,他能感觉到顾丛云的手就在他肩膀旁悬着,想要搭下来又即刻畏畏缩缩地收了回去。
    “嗯顾三……丛云。”纪筝有些不知道朋友之间该怎么安抚他,该怎么劝他头也别回地离开京城。
    他根本就不怎么了解这个角色,甚至连原书中他的字号都不曾记得,安慰起来也干巴巴的。
    他只得道:“你说,朕听着。”
    这句话一出,身后之人莫名突然静了下来。
    屋里陷入死一般的沉寂,半晌,他道:“如果我也足够了解你,贴近你,圣上会选他还是我。”
    这句话来得太莫名其妙了,没头没尾,跟前面黎婴的话题根本对不上。
    纪筝皱眉:“谁?”
    “圣上和全天下的人都认为他是君子,是忠良,是志士,懂你爱你敬你辅佐你了解你,只要你心里叫声他他就立马出现保护你,所以圣上才选他做你的不二臣?”
    顾丛云越说越快,越说越乱,那坏掉的声带,纪筝听得似懂非懂,只是反应过来顾丛云是在针对明辞越。
    “明家和顾家已经冤冤相报没尽头了,若是为了此事,你大可……”他低下头,捏了捏眉心。
    “圣上知道西域有种蛊术能让被下蛊的人听见特定人的心声吗?”
    纪筝的动作停住了。
    顾丛云看他这才集中精神,低笑一声:“璟亲王没跟你说过?这等奇门异术,他在西漠生活那么多年,人手安插进西漠大小部落,没道理不知道。”
    纪筝还是没动。
    “这蛊在双方身上都有反噬毒性,在读心者的身上更为强烈,甚至会扭曲人的脾性……圣上以为为什么有人会选择这种蛊,西漠人耗费心血帮他准备好蛊,就是为了助他调情,安睡榻侧,稳居大燕后位?”
    顾丛云见他还怔在原处,越说越自得,语气也快了起来,“千里之外真的还是两军对垒吗,还是早已达成结盟,黎婴把明长暮的书信公之于众,也不过是为了帮他申冤,挑起内……”
    “不可能选你。”
    “……”
    “嗯?”顾丛云的话僵在唇边,“什么?”
    “朕是说,即便他不懂朕,没靠近过朕,朕也不会选你,和他没关系。”纪筝缓缓吐出一口气,盯着地板,“阅历,学识,功绩,相貌,品性,你什么都不如他,即便你和他年少那么像,京城人背地里称你是小璟王,你那么费尽心力模仿他……”
    “圣上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
    这次不再是刀柄,冰凉的锋刃直抵在他后脊柱上,他甚至能感受到对方握力过猛带来的颤抖。
    “可连西漠人找细作,都看不上你。”
    “朕又为什么要选你。”
    “我让你住口!”唰地一声,锋刃划破明黄中衣,直抵肤肉。
    纪筝顿了顿,继续把没说完的说完:“顾三,你不如他,认了吧。”
    说完这句他就打算喊侍从的,可后面突然传来一声轻笑。顾丛云自言自语般的声量,故作轻松的语调,让纪筝一下子又回想到了初识他的那天,“又在说气话了,我让圣上恼火了,不急,慢慢来,改天……改天吧,圣上都会自己知道的,夜深了,圣上早些回去,走吧别回头了……”
    纪筝不禁诚恳道:“朕没说气话,这是事……”
    “我让你走!”刺啦一声,是刀刃割破血肉的声音。
    他紧绷身体的下一瞬却没感觉到半分疼痛,只觉得抵在身后的那股尖锐瞬间消失了,纪筝想也未想,连忙快步冲出屋门。
    等他回过神来往内看,里面已是空无一人了。
    屋内依旧仅剩那场凝固的冬月旖旎。
    这一夜就像始于此终于此的一场梦,他连顾丛云一面都没见到。唯独听到的,见到的,那些个离奇却又告诉他,一切都是真真实实的。
    纪筝沉默无言,镇定地离开武安侯府,将封条归置原位,让一切重归平静。一宿未眠,天色将晓。
    门阖死的那一瞬,他猛然倚靠上去,有侍卫跟上前来问他有何指示,纪筝只摇摇手,吩咐下去,若是兵部正堂再出现明老将军的书信,全部收集起来,入宫内保管。
    ……能听到人心的蛊,西漠异术,明辞越……
    紧绷了一整夜,突然放松下来,疲惫感如潮水汹涌而上,将他拍倒入泥沙里,疲惫到刚才的对话一句也不想再回忆,一句也不能多思考。
    似乎这个即是关键,可以和监正所言的星相,可以和无数奇怪梦魇,可以和之前皇叔的无数次及时救场全部联系在一起。
    他终于得到了那团乱麻里的线头,但又只想却步于此,不愿再深究半分。
    困乏席卷而来,最好是一场大梦,梦醒时分,战争结束,将士凯旋,一切归零。
    “报!西漠又来军书,已抵兵部,还未呈到早朝之上。”
    纪筝猛地一个激灵,突然清醒过来,黎婴并不在战场!他之前按照剧情,针对黎婴原书计策交给明辞越的战术布置,很可能完全是错误的,可明辞越又绝对会无条件相信他的指挥。
    兵部正堂和这里只隔了几条巷子,纪筝这趟就是瞒着宫内微服而出,根本来不及再派人通报兵部,由近卫护送着,天还未亮,宵禁还未解封,直接从市井街坊里穿了过去。
    当值官吏刚接手那封军书,还未拆封,便瞧见圣上伴着一群带刀侍卫,风风火火直接从正堂闯入。
    他慌地从瞌睡中惊醒,连忙遣人入内堂叫醒兵部尚书黄大人,接着又颤着膝盖跪下行礼,急着要伸手给圣上递那封西漠刚到,还含沙带土的军书。
    圣上的手已经先他一步,自己拿了过去。
    黄士德黄大人边系腰带,边从内堂跑出来之时,刚好听到小圣上直立在堂中央,缓缓开了口。
    “皇叔,深陷敌阵,夜奔百里,身负重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