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档口里出来,两个人一路没再说话.
直到回到车里,方甯这才转头看向驾驶位的陆陵游.
“你刚才为什么都不缓缓,一上来就说让她那么排斥的话.
何蕙现在明显对于这件事极为抵触,甚至一提到警方就控制不住情绪.
每个人接受现实的节奏不一样,这事急不得.
你如果忙,我可以找时间再去找她好好谈谈.”
方甯一口气说了一大段,可陆陵游非常淡定的低头翻箱倒柜的找烟,就是不回答.
方甯皱眉看着他.
“你,故意的?”
陆陵游在驾驶座旁边的缝隙里,总算是摸到了早上掉下去的最后一根烟.
嘴里叼着烟,搓了把汗湿的头皮,再伸手打开车里的空调,这才转头看了回去.
“你一个大专家,不用我告诉你什么叫脱敏吧.
赵月这两天已经给她打过很多次电话,每一次都是这样情绪激动且态度坚决.
人一旦沉浸在自己营造的悲伤气氛中,又试图逃避这种悲伤,就很难在短时间内挣脱出来.
如果我像你之前说的,跟她提前约好时间找一个相对安静的地方去谈.
她还是会提前准备各种各样的说辞,无论是为了说服自己还是劝退我们.
唯一能解决这种情况的办法,就是在一次又一次没有防备的被动提及中,让她逐渐直面自己的情绪.”
陆陵游直直的盯着对面那双水灵灵的眸子,一板一眼的继续说道.
“救人一命这种伟大的借口,不是让一个母亲接受自己孩子已经死亡事实的出路.
真正的接受死亡,是直面死亡这个真相.
而不是给死亡加上一些莫须有的美好的形容词,去给自己的逃避找借口.”
方甯心脏突然没来由的抽痛了一下,一时间哑然,堪堪把头扭到了车窗的另一侧.
可陆陵游的话还在继续.
“被留下来的人才是可悲的.
但无论何种结果何种真相,他们都要独自面对接下来几十年的漫长人生.
这些短暂抚慰自己的借口,并不足以支撑接下来的漫长日子.
没有人每天趴在她的耳边告诉她别难过这一切都是个梦.”
话音落,车内再次恢复了安静.
方甯似乎不想再继续当下这个话题,将头靠在一边的车窗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陆陵游也没着急发动车子,而是掏出电话给赵月播了过去.
“徐婷那边联系到了么.”
电话里赵月哀怨的哼了一声.
“老大,下次这种舔个大脸跟人硬聊的活能不能交给别人.
我是真的很疲惫阿.
我打一个,她挂一个.
我再打,你好还没说全,自我介绍还没做,那边就又挂了.
就这么来来回回折腾了十多通电话,我是一个完整的句子都没说全过.
好家伙,最后你猜怎么着.
人家把我拉黑了.”
陆陵游挑眉.
“拉黑?”
“是的,不光是我的电话.
现在咱们局座机,我,刘威,疯子,我们三个人的电话已经全都进入徐婷的黑名单.”
“你在电话了听到徐婷的声音了么.”
赵月一愣.
“你别说,还真没有.”
陆陵游一只手举着电话,另一只手发动车子.
“行,知道了.
我这就回局里.
你让赵子峰先定位徐婷的手机信号位置,我回去给他签字.”
“好的老大.
哦对了老大,繁星健康那个在逃的法人落网了.
还是扫黄打非那边的人逮到的.
这老小子心可真大,啥情况了还去嫖.”
方甯就这么闭着眼睛,听陆陵游和电话那头的赵月你一嘴我一嘴的对话.
知道挂断,也没有睁眼的意思.
折腾了大半天,没想到时间过的这么快.
两个人的车子刚从闹市区的堵车长龙里挤出来,天色已经逐渐转暗.
陆陵游拿余光撇了身旁的方甯一眼,忍不住想笑.
气性还不小.
虽然刚才那段话不是很中听,但他说的都是实话.
方甯这个人藏的极深,嘴边的谎话编的也溜.
表面上云淡风轻,可有点什么问题比谁缩的都快.
当年出事之后,她把母亲和弟弟都葬在了城郊老宅的后山.
那块地界属于她家老宅私有土地,不像公墓里起码还有个能定期打扫的人.
这么多年,他每年清明去,那里的草都疯长的快要淹没了墓碑.
她可能之后一次都没去过.
现在还跟他装的一副四大皆空样儿,说什么死了就是死了,祭祀不过是安慰活人的戏码,还要去劝解别人.
掐灭烟头,陆陵游抬起右边胳膊肘撞了一下旁边的人.
“怎么着,说生气了?”
方甯冷笑.
“陆队教育的对,是我不专业了.”
陆陵游自己也不知道今天怎的了,难得突然来了好脾气.
“我的做法偏激,但你说的也没错.
接受和面对,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轻而易举做到的事.
何蕙现在不答应也正常.”
闻言,方甯这才缓缓转过脑袋瓜,冷冷了看了他一眼.
“所以?”
陆陵游笑的露出一排白牙.
“所以,按照你的意思,之后你还真得单独去和何蕙聊一聊.
最好能约上你那个朋友一起.
她面对姜莫语,也许要比面对警方和你,要能卸下防备的多.”
方甯就那么一动不动的看着他,像看傻子.
好半晌,她说.
“你有病吧.”
他这回是真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
方甯翻了个大白眼.
“你要是没话说,就安静开车.
没人当你是哑巴.”
陆陵游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方向盘,嘴角一直勾着,这一幕在方甯眼里真的很诡异.
“那倒不是,还真有个问题.”
方甯探究的盯着那冒了些许青茬儿的下巴,一时间还是搞不懂这突如其来的反常是怎么回事.
“你最好问的有点营养.”
陆陵游撇撇嘴,打了半圈方向盘.
“我记得当初你执意把阿姨和钟诚的骨灰安葬在了老宅后山.
但是却怎么都不肯把钟幕也一起带过去.
那骨灰盒就一直摆在我家地下室的橱柜上,每天烟熏火燎的放了好久.
最后你走的时候也一起带走了.
带去了哪?”
今天到底是抽的什么邪风.
他一直对过去两个人相处的那段时间避而不谈,现在难得提起,却是个这么无聊的问题.
方甯冷哼.
“你记性还挺好.”
前方红灯,陆陵游拉起手刹,转头看了过去.
“要不我怎么说你有病呢.
有人在你家里摆了那么久骨灰盒,还是个跟你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人,你能转头就忘?”
方甯撇撇嘴,眼睛盯着前方红绿灯,云淡风轻的开口.
“扬海里了.”
陆陵游一愣,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什么?”
方甯转过头,不耐烦的又重复了一遍.
“我把他的骨灰带到了美国的海边,洒海里了.”
这回听清了,但是完全超出了他事先的种种猜想.
他张了张嘴,好半天没说出话.
方甯依旧淡淡的,似乎两个人对话里这个人跟自己毫无干系.
“这有什么可惊讶.
都是他应得的.
他生前最怕水,家里连浴缸都不让装.
希望他死后能好好享受.”
陆陵游无奈摇摇头.
“你真是”
方甯明显坐的有些不耐烦,一把抽出包里的手机看了眼时间.
“怎么这么堵.
是不是前边学校学生放学了.”
陆陵游本来还在想刚才方甯的话,闻言转过头又一愣.
“你说什么?”
方甯一脸嫌弃.
“你是不是真岁数大了,怎么耳朵还不好使上了.
我说怎么这么堵.”
陆陵游摇头.
“不是,下一句.”
“下一句?
我说怎么这么堵,是不是前边有学校放学.”
陆陵游用力拍了下方向盘.
“操.”
前边路口左转马上就到市局,他却突然一个急转弯调头朝反方向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