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梦断江宁 > 第一章 曹雪芹随母去江宁
    康熙五十年十月二十五日辰时。
    北京崇文门内花市口南街曹寅家宅院。
    晨光曦微中的青砖院墙。三进院的青砖青瓦平房,两间一个单元的两组东厢房和两组西厢房。
    前院正房东间窗户有烛光。
    前院正房东间传出新生婴儿的哭声。
    田凤华和曹大秀两个青年女性对话的声音。
    田凤华:“闺女,还是小子?”
    曹大秀:“小子。咱爹最盼的。”
    田凤华:“满了月就给爹送去。”
    曹大秀:“爹巴不得咱们今天就上路,我说那太危险。”
    田凤华:“大姐,爹给这孩子起的名字是名霑,字雪芹?”
    曹大秀:“对,名霑,字雪芹。”
    田凤华:“霑字不好念不好写,我就叫他芹儿吧。”
    晨光初明。
    江宁(南京)织造府前,东西走向的织造大街。
    一座三间三层石质牌坊跨路耸立,基坐端庄典雅,雕花玲珑剔透。牌坊横额自右向左书写5个端庄凝重的康熙体正楷大字:
    江宁织造府
    牌坊东侧立着四个石制拴马桩,每两个拴马桩间的距离约十步。
    牌坊向西约十步路北是一个青砖院墙围起的院落。院墙高约一丈五尺,墙顶戴帽檐,南北长二百四十丈,东西宽一百八十丈。砖石砌成的高墙粉刷成雅黄色,在粉墙黛瓦的建筑群里分外引人注目。
    院落的南墙中间是三丈宽的大门。大门两侧有两尊石狮。大门由中间的大门和两侧的小门组成,中间的大门宽约两丈,高九尺。两个小门各宽约五尺,高八尺。大门为两扇暗红色木质门,每扇木门有九排门钉,每排五个门钉,每个门钉像一个馒头。两侧小门各有一扇木门。东小门东侧是传达室。传达室对外有可关可开的窗口,对内有门。西小门西侧是保卫室。保卫室对外无门窗,对内有门。
    大门上方一道青石额梁。额梁自右向左4个端庄凝重的正楷大字:
    楝亭曹宅
    右扇大门从上向下四个字:
    诗书传家
    左扇大门从上向下四个字:
    忠勤济世
    两扇小门上的春节对联:
    花开富贵
    竹报平安
    楝亭曹家。晨光曦微中的萱瑞堂,楝亭楼,挺拔的楝树,假山,楝亭戏楼,楝亭书楼,书楼前的青石坪,青石坪上的几排硅化木在晨曦中像一片无枝无叶的高大树干。楝亭院内东南角的雪砚楼,楝亭院内西南角的双秀楼,高耸的青砖院墙,静谧的后花园。
    天降大雪。
    一颗燃烧的流星从西北方向的高空飞来,吽吽轰鸣。流星渐近地面,火势愈旺而星体愈近愈小,在楝亭书楼前的青石场坪上从四块青石拼接的缝隙钻入地下。
    阳光挥洒在楝亭曹家的院落里。
    冬春之交的风轻轻吹拂着。
    丝丝缕缕的白云缓缓飘过。
    飞翔的小鸟和树上的小鸟照应着鸣唱。
    院内外洋溢着春节的喜庆。
    曹家宅院大门前的街道上聚集着熙熙攘攘的红男绿女。
    人群中吴侬软语嘻嘻哈哈说说笑笑。
    楝亭曹家宅院,绿树掩映,花竹葱茏。
    进大门是防雨画廊,画廊高一丈二尺,宽两丈,木质构架,山脊青瓦建顶,内有彩绘。
    进大门北行二十丈,有画廊向东、西逸出约二十步,在花草竹树的簇拥中,各有一江南风格的二层砖木楼房,粉墙黛瓦,在阳光下显得宁静安谧。
    再北行四十丈,一座假山矗立在院落中间,假山用太湖石筑成。
    假山的山根下是一圈平地,靠山根是用鹅卵石铺成的环形步道。假山在一片小小的人工池中,东、西、北三面是水,水面外围是和南北通道连接的石子通道。画廊在假山前向左向右分叉,北行十丈,是这个院子的主体建筑楝亭楼。楝亭楼的门额上有三个端庄的石雕大字:
    楝亭楼
    楝亭楼前的楼门东侧,一株高大的楝树,粗约四尺,高约三丈,枝虬向上,拔地参天,许多米黄色的楝果悬挂在枝丫端头。
    楝亭楼不是江宁流行的粉墙黛瓦,而是红墙黄琉璃瓦。
    楝亭楼向西五十步,有画廊连接一座“戏楼”。戏楼为一座连体房厦,南侧为戏台,北侧为在室内看戏的阶梯坐席。
    戏楼的檐额上有4个木雕大字:
    楝亭戏楼
    戏楼四周为花木竹树。
    楝亭楼向东五十步,有画廊连接一座二层楼,楼的门额上有4个石雕大字:
    楝亭书楼
    楝亭书楼门前右侧立一块约七尺高的方石,方石向南迎着来人的一面自右向左竖排阴刻正楷文字:
    书楼规训
    [一]书不出楼
    [二]  非楝亭家人或至亲不得入楼
    [三]  灯烛烟火不入楼
    [四]书不析分
    [五]不损不污惜书如金
    [六]书楼归属人为楼长
    [七]楼长督责本规训施行
    [八]违此规训者不得再进书楼,十年不得进宗祠
    曹子清手拟
    康熙四十二年癸未春
    书楼东侧有三间与书楼连体的平房,檐额是“萤雪室”。
    萤雪室向西开门,门在平房的最南端。
    萤雪室内一张长方形紫檀书案,南北摆放,长约一丈二尺,宽约六尺。书案北端一把紫檀木官帽椅;南端一把紫檀木高背圈椅;书案西侧摆放四把普通紫檀圈椅,东面四把低靠背无扶手明式紫檀坐椅。书案东面靠墙有一个文具橱。
    书案上整齐地摞着几函线装书。
    书案中央有笔架、宣纸、墨盒、荷叶般大小的石质砚台、茶盅般大小的乳白色玉质砚台、青花瓷笔洗、青玉镇纸。
    笔架上的毛笔有大有小有长有短有粗有细,全是湖州名笔。
    纸是宣城好纸。
    墨是歙县好墨。
    一大一小两方砚台并排放着,稍大些的一方是端砚,小巧玲珑的一方是玉砚。
    玉砚的大小和成人的掌心差不多。
    玉砚的砚体上有雪花飘落的景观,有篆书阴刻四个小字:
    步兵之珍
    室内东南、东北、西北三个墙角放着三个衣架。
    五十四岁的曹寅坐在书案北端。曹寅中等身材稍微偏高一点,圆脑袋,圆脸,阔额,微黑,微胖,肥硕下巴,器宇轩昂,二目有神,直鼻厚唇,发辫垂在背后,神情兴奋,兴奋中带着疲惫。他穿暗红色绸布长衫,青绸裤,黑布鞋。
    曹寅面前的书案上摆着许多裁切好的春联红纸。
    曹寅开心地翻阅一册雕版印装米色纸皮黑字《楝亭集》,右手边放一本线装青纸皮行书黑字转录本《楝亭书目》。
    曹寅夫人李敦英坐在曹寅右边书案西侧最北端。李敦英四十二岁,椭圆脸,微胖,肤色白净,慈眉善目,气质端庄优雅,表情开朗。李敦英穿暗红绸面袄,暗绿缎面裤,绣花深青鞋,细丝线袜,黑亮的头发绾成髻,髻上插两支金簪。
    曹寅取纸捉笔。
    李敦英帮着展开春联纸。
    曹寅兴致盎然,濡笔舔墨,一副楹联挥笔而就:
    沧池影静千澶月
    碧树香传五叶花
    曹寅将毛笔轻轻放入笔洗。
    李敦英啧啧称赞:“老爷越来越了不得了。”
    曹寅微笑:“这是皇上前次来江宁留下的御笔,文字不是我的。”
    李敦英:“老爷的同样好。”
    曹寅:“人间诗文,好好不尽。”
    李敦英:“老爷不忙时,将您给大孙子取的名号写一件给我,有亲眷们问起,我也好拿给她们看。”
    曹寅:“就写。”
    李敦英洗笔:“又劳累老爷。”
    曹寅:“高兴,不觉累。”
    曹寅接过毛笔,在一张写春联大字的红纸上工笔楷书:
    曹霑
    曹雪芹
    曹寅将毛笔放入笔洗,将纸笺拿起审视片刻,然后递给夫人:“咱孙子名曹霑,号雪芹。”
    李敦英接过纸笺,看了再看:“老爷,再给我讲一遍孙子名号的意蕴。”
    曹寅:“‘霑’,沾沐的意思,是说我们曹家世沐皇恩。我给孙子取这个字为名,就是感戴皇上的浩荡天恩。”
    李敦:“皇上能知道吗?”
    曹寅:“想来是能的。纵是一时不能,毕竟心到神知。”
    李敦:“那‘雪芹’呢?”
    曹寅看一眼窗外的青石坪:“雪,洁净;芹,高雅。祈盼我们的孙子,人格高洁,超凡脱俗,以美好的人品和出众的才学,成就一番如霁月光风般的事业。”
    李敦英兴奋:“好啊!好啊!‘霑’字不好写,我就叫孙子‘芹儿’吧。”
    曹寅:“好。平日都叫‘芹儿’,免得外人嫉妒,说咱们得了皇恩还要显摆。”
    李敦英:“嗯。”
    曹寅:“你安排大儿媳妇和孙子住哪处房子?”
    李敦英:“正要向老爷禀报,只是老爷不发话,我不敢让大儿媳妇住进楝亭楼。”
    曹寅微笑:“这哪里还用发话?你让她母子俩住进萱瑞堂,我岂不更高兴?”
    李敦英开心:“那好。我让玉莲安排下人布置楝亭一层西半楼,后天到就能入住;明天到就在双秀楼大秀阁凑合一天。”
    曹寅:“颙儿家三口人,加上家佣,住雪砚楼,大儿媳妇带着孙子住的房子不能比雪砚楼小,明白不?大儿媳毕竟是老大,老大在家里就要有老大的位置。”
    李敦:“楝亭楼下西厅四大间,和你我的住房一般大,间数虽少,地盘大,合计只比颙儿的大。”
    曹寅笑:“这就对了么。”
    李敦英:“老爷还有啥安排?”
    曹寅:“孙子来了,先看看楝亭这个家,从院子到园子,都要让孙子看到,各处楼房都要看到,萱瑞堂和书楼要仔细看。”
    李敦英:“嗯。”
    曹寅:“萱瑞堂由你给大儿媳妇讲说。”
    李敦英自豪地:“嗯,我讲。”
    曹寅:“书楼,我讲。”
    李敦英:“好啊,我也跟着听一听。”
    曹寅:“看了楝亭,接下来看织造府,各个工坊都要看到。”
    李敦英:“让大儿媳妇和孙子知道江宁织造府是咱家的基业。”
    曹寅:“那是当然了。”
    李敦英:“接下来呢?”
    曹寅:“接下来,看看江宁一带的江河湖山。”
    李敦英:“江宁好看的山水忒多,半年也看不完。”
    曹寅:“先看三两处,尝脔知羹可也,更多的山山水水,留待日后观赏,家在江宁,来日方长。”
    李敦英:“先让孙子和儿媳妇看看秦淮河和莫愁湖,行不?”
    曹寅:“妇人之见。”
    李敦英:“老爷说看哪里?”
    曹寅:“第一要看明故宫,第二要看江南贡院。”
    李敦英:“好的好的。我怕咱孙子还小,看不明白。”
    曹寅:“我不只是让孙子和大儿媳妇看江宁,我还要让江宁各路神仙看我孙子和我大儿媳妇,知道我曹织造有孙子,我楝亭曹家后继有人。”
    李敦英:“噢,那要得,那要得。”
    曹寅:“给孙子办了百日宴,然后就带孙子和儿媳去扬州,让扬州盐监署和扬州书局的官员人等知道我曹总监有孙子。”
    李敦英:“要得。只是要晚些日子。”
    曹寅:“为啥要晚些日子?”
    李敦英:“二秀分娩赶在咱孙子百日宴后一个多月,我不想刚到扬州就回来,是不是等外孙或外孙女出生了再去扬州。”
    曹寅:“行。你带大儿媳和孙子晚去些日子,我办了孙子的百日宴就去扬州。”
    李敦英:“嗯。老爷,到了扬州,是住盐监署,还是住天宁寺书局?”
    曹寅:“这两个衙署你都熟。出入盐监署的人,都是大盐商,胸无点墨,但腰缠万贯,家资富可敌国。天宁寺书局的那十来个学问人,官至翰林,学富五车,但多是穷酸,变卖了全部家产买不起一部《全唐诗》。你说让咱孙子住哪里?  ”
    李敦英:“那就住盐监署吧,多遇上几个财神,沾沾他们的财气。”
    曹寅微笑:“知道你会这样说。”
    李敦英:“老爷认可就好。”
    曹寅:“老爷不认可。”
    李敦英:“老爷不认可?”
    曹寅:“我们的孙子,在我们的盼望中,既要有才,才华的才,又要有财,财富的财,这样才完美,若是鱼和熊掌不能兼得,我宁可要我孙子有才华。”
    李敦英:“老爷,那为啥?”
    曹寅:“太史公说:‘古者富贵而名磨灭,不可胜计,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我孙子长大了若不能才财兼具,那也要做一个倜傥非常之人。至于那富可敌国而腹中空空的人,不足师法,不足敬仰,只可鉴戒。”
    李敦英:“听老爷的,让孙子住天宁寺书局。”
    曹寅:“你带大儿媳妇和孙子在扬州住上一段日子,还要到苏州去看看咱的屋宇院落。爹和我都是从苏州调任江宁,苏州是咱家从北京来江南的码头,要让儿孙们记住这个家的来路。”
    李敦英:“嗯,要得要得。苏州还是咱们成婚的地方。”
    曹寅:“到了苏州,你给大儿媳妇讲讲。”
    李敦英:“会的。”
    曹寅:“从苏州回来,要看什么山,要游什么水,你和大儿媳妇商量,我就不过问了。”
    李敦英高兴:“好的,好的。”
    曹寅:“去码头接大儿媳妇,你去不去?”
    李敦英:“我咋能不去?你做公爹的去了,我做婆婆的不去,那是啥样子?”
    曹寅:“嗡。那就都去。”
    李敦英突然变了表情:“老爷,‘都去’?你让她也去?”
    曹寅诧异:“谁?还有谁?”
    李敦英:“楼下那个。”
    曹寅恍然:“噢,你要不提,我都想不起来她了。”
    李敦英面色紫红:“她去我就不去。”
    曹寅:“你才是大儿媳妇的婆婆,她只是姨娘。去码头接孙子,这样隆重的场合,带她干什么?”
    一驾骡轿走出北京广安门。
    车把式坐在骡轿前辕左侧,熟练地赶着骡子前行。车轴发出滋滋悠悠的声音。
    骡轿后面紧随四辆骡车一辆马车,前四辆骡车上每辆装四口木箱,第五辆马车上装两口木箱和一些细软,拉车的是一匹大青马。
    23岁的女子田凤华抱着刚出生不到两个月的曹雪芹坐在骡轿里。
    曹雪芹被裹在襁褓里,厚厚的棉包把曹雪芹嘴巴以下裹得严严实实。一顶红绸小帽戴在胖圆的头上。曹雪芹露出圆脑袋,圆脸。他肤色偏黑,两腮鼓起,高出鼻尖以上,双眼紧闭,眼睛细长,厚嘴唇,浑圆的鼻子,下巴重叠。
    曹雪芹在田凤华的怀抱里酣睡。
    曹雪芹在睡梦中微笑。
    田凤华长相俊美,气质高雅,衣着素淡,表情沉静,秀发结髻,插银簪玉坠儿。
    26岁的曹大秀和田凤华对面坐在骡轿里。
    曹大秀身姿婀娜,面容妩媚,金黄色绸子袄,暗红色缎子裤,绣花红缎面鞋,红线袜。发绾高髻,髻插4枚佩花金簪。
    38岁的女佣赵嫫嫫坐在田凤华身边。
    赵嫫嫫微胖,中等身材,仆人装扮。
    卢沟桥上,骡轿和骡车逶迤前行。
    寒风瑟瑟。永定河水面上漂着一些冰块。岸上有一些残雪碎冰。
    一只老鸦从空中飞过,留下凄唳的悲鸣。
    田凤华从骡轿后帘的缝隙瞟一眼北京城,她眼角湿润。
    江宁织造府隔路向东的汉府街南小树林,一棵干枯的大柳树下。
    一辆骡车。骡车里两个人。
    楝亭曹家的周姨娘,周秋丽,36岁,穿一身灰色土布棉衣,头上顶一个蓝花土布毛巾,脚穿一双土布黑色绣花鞋,灰布袜,俨然一个在山上捡柴的村妇。
    曹頫,由曹寅养大的侄子,二十三岁,中等身材,窄长脸,小眼睛,稀眉毛,小鼻子,小嘴,薄耳朵,蓝绸棉上衣,青绸棉下衣,黑布鞋,白布袜。
    周秋丽和曹頫对坐在骡车里。
    曹頫:“姨,那边在忙什么?”
    周秋丽:“在收拾我西边那四间房子。角角落落扫得干干净净。那个死不了的坏男人和那个该死的坏女人躲在书楼里出坏主意。看动静,顺子的媳妇快到了。”
    曹頫:“姨,这些年,你受了不少委屈。”
    周秋丽咬牙切齿:“我恨他们,最恨那个该死的坏女人。”
    曹頫:“我想给姨出这口恶气。”
    周秋丽急切地:“頫儿,你要我做什么?”
    曹頫:“姨啊,你的心头恨,是那个老婆娘。”
    周秋丽点头:“就是她。”
    曹頫:“我的心头恨,啊。”
    周秋丽:“頫儿,你咋还有心头恨?你恨谁?”
    曹頫面带微笑:“曹顺留下的小崽子。”
    周秋丽发怔:“怎么会恨一个刚出生的孩子呢?”
    曹頫:“那小崽子堵了我两条路。”
    周秋丽:“他能堵你什么路?”
    曹頫瞅着骡车外:“一条,是他娘从西院来东院的路;一条,是我儿子从东院去西院的路。”
    周秋丽发怔:“姨听不明白。”
    曹頫:“曹顺的媳妇原是俺爹给我找的,我连看都没看一眼,就被曹大秀打劫给顺子夺走了。”
    周秋丽:“有这事?从来没人说过。”
    曹頫语气平静:“出不了这口恶气,我曹頫这辈子白活了。”
    周秋丽:“頫儿,顺子不在了,你还想怎么着?”
    曹頫:“曹顺死了,我想让那个女人归我。”
    周秋丽:“恐怕很难。你想啊,曹颙没有男孩子,那个死不了的坏男人和那个该死的坏女人豁了命也要留住顺子的媳妇,这媳妇不当紧,当紧的是顺子留下的那个男孩子,留不住媳妇也就留不住孩子,为留住孩子就须留住媳妇。”
    曹頫:“拼命就拼命,那就看谁的命大了。”
    周秋丽:“那个死不了的坏男人不好对付。”
    曹頫:“不怕。他有他的能耐,我有我的能耐。他在江南各个衙门里能呼风唤雨,但那没用,我不是给他打官司,我是给他斗江湖,江湖上,他也未必。”
    周秋丽微笑:“我是盼你折腾折腾那个该死的坏女人。”
    曹頫:“那小崽子堵的我第二条路,姨可明白?”
    周秋丽:“也不明白。”
    曹頫:“这不是明摆着的么?”
    周秋丽摇头。
    曹頫:“曹颙没儿子,那老东西在江宁的万贯家产,曹颙身后就是我儿子的,可是,那小崽子一来,曹颙身后都成他的了。”
    周秋丽:“只是觉着那小娃娃也可怜。”
    曹頫:“姨啊,你要看明白,那小崽子不除,那俊媳妇不会上我的花轿,西院的金银财宝也到不了我儿子们手里。”
    周秋丽:“那也是。”
    曹頫:“一个小崽子挡着我两条路,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周秋丽:“我得尽早回去了,不能让那俩坏东西察觉我出来。”
    曹頫:“姨,你再选个丫环呗,能照顾你一些,也能替你照应一些。”
    周秋丽果决地:“不要。这么些年用了那么多丫环,全被那个该死的坏女人给收买了,我再也不要丫环。”
    曹頫:“我从东院给姨选一个呢?”
    周秋丽:“从哪里选也不行,再贴心的人也搁不住十两银子。”
    曹頫从袖筒里取出一个枣子大小的纸包:“姨啊,你和顺子媳妇住在一个院子里,请托姨替我除了心头大患,我替姨除了那个老婆娘。”
    周秋丽:“恐怕不行,那个该死的坏女人和那个该死不死的坏男人知道了能把我吃了。”
    曹頫:“姨,这辈子忍气吞声还不够?还怕他个俅!”
    一个穿官服的驿递骑一匹驿马沿织造街飞驰而来,在牌坊东侧下马,将马拴在最东侧的拴马桩上,习惯地搓搓手,整整衣襟,快步走向楝亭曹家大门。
    轻柔悦耳的丝竹声从楝亭曹家院落里传出。
    驿递员轻轻拍门环。
    东小门上的观察孔打开。
    门房胡老头从观察孔往外看。
    胡老头问驿递:“是不是大姑奶奶和少太太和小少爷在江北上船了?”
    驿递:“正是。请速报曹老爷。”
    胡老头:“老爷在。”
    驿递:“劳你去禀报曹老爷。我要赶回江北码头。”
    楝亭楼二层东端曹寅房间会客室。
    会客室靠后墙摆一张条几,条几下是一架紫檀八仙桌。条几窄而长,八仙桌方而正,大半个八仙桌在露在条几之外。
    八仙桌上有紫砂茶壶、茶碗、茶盘、茶叶盒。
    顺着八仙桌的边缘,东侧向南排三张明朝风格的花梨木圈椅。
    曹寅坐东侧北端。曹寅左侧是他的夫人李敦英。
    李敦英外侧的椅子空着。
    八仙桌西侧摆放六把花梨木坐椅。
    最北端的三张椅子空着。
    曹寅的二儿子曹颙坐在第四张椅子上。曹颙二十三岁,圆头圆脸,长相端庄,表情木讷,穿绸缎便服。
    第五张椅子上是曹颙的妻子马玉莲。马玉莲二十二岁,绾着发髻,插着金簪,长相清秀,上身红绸袄,下身穿青缎裤,脚穿红缎鞋、青丝袜,她表情恬淡,怀里揽着两岁的女儿曹雪雁。
    曹雪雁不胖不瘦,漫长脸型,双眼皮,小眼睛,薄嘴唇,高鼻梁,尖鼻头,表情灿烂,神态怡然。
    第六张椅子上是曹寅的二女儿曹二秀。曹二秀二十岁,长相秀丽,神态清纯,表情兴奋,穿红绸袄,绿缎裤,绣花鞋,绾着发髻,插着金簪,怀着身孕。
    曹寅高兴地对儿女们:“接别人,不劳累你娘;接你大姐你大嫂你大侄子,你娘要去,那就去,无非是多出一顶轿子。”
    李敦英兴奋:“我怎能不去?”
    曹二秀开心地看着曹寅:“爹,我凑俺娘的轿子。”
    曹寅:“二秀也去,好啊,爹给你安排轿子。”
    曹颙皱着眉头看着曹寅:“爹,……”
    曹颙欲言又止。
    曹寅:“有话就说。”
    曹颙犹豫。
    李敦英:“你爹让你说,就说嘛。”
    曹寅:“说嘛。这是在家里。”
    曹颙:“接一个吃奶的孩子,犯得上这样兴师动众吗?”
    全家人看着曹寅。
    曹寅不急不躁,细语轻声:“犯得上,很是犯得上。我要让各路神仙知道,我曹织造有孙子了!况且还有你大姐,你大姐是老平王家的人,咱家要给老平王做足面子。”
    曹颙:“爹,有个理儿,我想不通。”
    曹寅:“想不通就说。”
    曹颙:“既然我哥过继给我叔,那么,我哥的孩子,是不是……?”
    曹寅打断曹颙的话,提高声音:“这个理儿不用想。你哥去你叔家,虽曾说是过继,但始终没办过继文书,其实就是寄养。”
    曹颙:“我在北京问我叔我婶,我叔我婶都说我哥是过继。我哥活着的时候也说过他是过继。”
    曹寅:“他们说的都不作数,我说的才作数,楝亭曹家的事我说了算,别人说了不算。退一万步说,纵使你哥过继给你叔了,但要知道,我只过继儿子,没过继孙子。我儿子不在了,我孙子不能回家?!”
    曹颙:“爹,曹頫在咱家,可是占了半壁家产。”
    曹寅:“曹頫是曹頫,你哥是你哥。”
    曹颙:“曹頫和我哥是一样的情状,要过继都是过继,要寄养都是寄养。”
    曹寅:“对,曹頫和你哥是一样的情状,你去问问曹頫,在咱家办没办过继。”
    曹颙:“问题是曹頫占了咱半壁家产,我哥在我叔家没得一草一木,现在我哥不在了,我哥的孩子却来江宁要咱伺候。”
    曹寅敲着桌子,语带双敲:“我儿子不在了,我孙子还不能回家么?何况至今我就这么一个孙子!”
    曹颙低下头,放低声音:“反正不公平。”
    曹寅:“什么不公平?你说不公平,我也说不公平,今生今世我亏欠最多的是顺子,顺子不在了,我要对他的媳妇孩子有些补偿。我说明白了吧?”
    曹颙:“我哥的孩子一来,咱家又要拿出去半壁家产。”
    曹寅愤怒:“蠢猪才会这样想!半壁家产?芹儿长大要接管的是楝亭曹家的整个家产!”
    曹颙如雷轰顶:“他接楝亭曹家的整个家产,那我呢?”
    曹寅:“你?你活一百年还是三百年?”
    曹颙瞪大眼睛,张大嘴巴,看着曹寅发呆。
    马玉莲笑着对曹寅夫妇:“爹,娘,我也去接大姐大嫂大侄子,有轿就坐轿,没轿就坐骡车。”
    曹颙侧脸问马玉莲:“雁儿怎么办?”
    马玉莲:“我带着。”
    曹寅:“好,好,玉莲能去更好,这妯娌间更要和睦。轿子有的是。”
    曹颙皱着眉头转向曹寅:“爹,听说还要用接官厅?”
    曹寅:“是要用接官厅。我刚才告诉你了,你大姐是王爷家的人,那不只是有官家身份,那有皇家身份。你在宫里做了三年侍卫,不懂这个?”
    曹颙:“前些日子赵巡抚送他娘,都没敢用接官厅。”
    曹寅:“那是皇上还没给赵巡抚他娘诰封,他自然不能用接官厅。”
    曹颙:“我真怕御史大人向皇上奏本。”
    曹寅:“我倒怕御史不奏本,他奏了本,皇上更能明察我的忠心,你大姐是皇家的人。”
    曹颙摇头:“两个月的孩子。”
    曹寅敲着桌子:“两个月的孩子,楝亭曹家千秋万世的寄托。明白不?”
    曹颙:“爹说啥都对。”
    曹寅:“那当然。”
    曹颙低头叹息。
    曹寅盯着曹颙:“曹頫知道今天的安排吗?”
    曹颙:“好像是知道,他说他的马都准备好了。”
    曹寅:“去不去由他自便。”
    曹寅言犹未了,传达胡老头轻脚小步走到门口。
    胡老头恭敬地站在门槛上:“启禀老爷:驿差送口信来,大姑奶奶、大少太太、小少爷在江北上船了。”
    曹寅高兴:“知道了。走!接我大孙子、大闺女、大儿媳妇!”
    织造街上,衙皂们列队清道。
    曹寅的四人官轿抬出。
    李敦英的四人官轿抬出。
    马玉莲的二人私轿抬出。
    曹二秀的二人私轿抬出。
    一架四人官轿空着抬出。
    一架二人私轿空着抬出。
    曹颙骑马走出。
    曹頫骑马走出。
    曹頫和曹颙并马前行。
    曹頫对曹颙:“恭喜你,为你高兴。”
    曹颙皱着眉头看曹頫一眼曹頫:“哼。”
    曹頫诧异。
    四辆骡车走出,赶车的把式坐在车前部左侧。
    又一驾骡车走出。
    街边看热闹的人议论:
    “曹府的人全都穿的绫罗绸缎。”
    “都是稀见的好绸缎,和皇上穿的是一样的。”
    “织造府嘛。”
    “你说,空轿空车是干啥用的?”
    “还用问么?空轿是接人的,空车是装货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