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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3 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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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贼在此!”
    刘老六高声应答。
    三叔循着路子,应声而至。
    “汪汪汪!”
    脚边跟着那黄狗,兀自叫唤,摇头晃脑,尾巴摇个不停。
    “三婶呢?”刘老六问。
    “在林子,牵着牛呢,得留个人。”
    “你带着刀么?”
    “要刀作甚?你不是带着棍么?”
    “这蔓子攀爬甚密,我这棍子劈打起来颇为费力。”
    三叔“哈哈”一笑。
    “我道如何,且待我来。”
    言罢捋起袖子,跋步上前。
    “咔嚓!”
    拇指粗细的藤蔓被他双手撅断。
    他经年务农,接掌及指,俱是厚厚的肉茧,气力竟也不俗。都说农家苦人,脸朝黄土背朝天,可经年累月锻炼下来的这一身气力和毅力,寻常人怕是拍马也赶不及。
    苦!
    熬!
    农家就这两个字。
    苦!苦到天下太平!
    熬!熬到官府老爷们发了善心!
    三叔兀自得意,眨眼间撅出一条道来。
    “瞧!这不成了?”
    刘老六暗自皱眉,撇撇嘴,道:“三叔!你去拿刀来!不!喊三婶!就你这功夫,我已劈打了两笼了。那小贼就在前方。”
    他伸手一指。
    “瞧见没?那儿!黑隆隆(hēi,long-long)的一团。”
    三叔打眼去瞧,习惯性的把右手搭上额眉,只见百丈外,果然黑隆隆(hēi,long-long)的一团影子,眨眼间又钻了两笼荆棘。
    “我怎么瞧着……像个孩儿?”
    三叔心头讶异,问道:“这孩儿伤了二爷?”
    刘老六道:“铺子里,眼睛伤了。”
    三叔又问:“如何伤的?”
    刘老六答道:“我也不知。我从铺子里,后堂出来,便见这小贼举手打伤了二爷的眼,怕是瞎了。二爷躺在地上,手腕被这小贼咬了一口,皮肉都翻出来了,血流得满身都是。”
    三叔还待再问,刘老六催他唤三婶取刀。
    “我去!我去!你三婶年纪大了,眼神不好,莫不是怕摔着了,不好治。”
    言罢,回身返路去取。
    “哆!旺财!”
    黄狗摇尾跟住。
    那头,三叔去取刀,这头,刘老六也没闲着,提着棍子继续开道。
    一盏茶功夫。
    三叔取了刀来,脚后依然跟着叫“旺财”的黄狗。
    “老六!你来!使这刀!”
    三叔递上一把宽四指,厚五厘的淬钢柴刀。
    刘老六接过刀柄,反手翻过刀背,刀锋向上,左手四指弯曲,抵住刀面,拇指跨横,自刀锋上轻轻一带。
    “嗡!”
    一声微响。
    刀锋轻鸣。
    拇指微痛。
    “好刀!”
    “那狗日的刘铁匠,花了我四钱银子哩。”
    三叔嘴里骂着打刀的刘铁匠,心里颇有些得意。这年月,但凡有点什么好的东西,受人夸赞,主人家内心里都是极为骄傲的。
    大约便是你无我有的意思。
    穷人嘛。
    富贵人家反倒是敝帚自珍,生怕有什么好东西叫人瞧了去,不敢让人看见,抠抠搜搜,生活粗茶淡饭,美其名曰:俭朴。
    其实便是怕那衣不蔽体的穷苦人,瞧见了惦记,又或是怕那路过的强人知晓了,盗了去。
    索性,倒不如那停鸾宿凤的山上,一穷二白的道士,来得自在。
    刘老六掂量了几番,也是骂道:“那狗日的刘铁匠,家里富得流油,上次我去打个枪头,还拖泥带水,不肯用好铁。三叔你倒是运气。你且站远些,我来开道。”
    言罢“嚓嚓嚓”几刀劈出一条道来,伸手一拨,那荆棘便挂荡一旁,容得一个人行走。
    “我倒不是运气。那刘铁匠家的儿子上回去山里抓雀儿,被蛇咬了,我刚好路过,背篓里有药,救了他一命。”
    三叔拿了刘老六的棍子,笑着解释。
    刘老六嘴上应付着,随后又吩咐道:“三叔,且先放狗去追!”
    三叔搭手在眉,举目一望,“再近一些,赶两步,且待八十丈再说。”
    刘老六眉头一皱。
    “这狗、鼻子灵……。”
    他伸手一指那吴中有爬钻过的荆棘丛。
    “这一路过去,都是那小贼流的血,断无失手的道理。”
    三叔闻言一想,也是。
    折了一根带血的荆棘,开始唤狗。
    “哆!旺财!”
    黄狗闻声而来。
    “坐!”
    黄狗闻声而坐。
    将荆棘与那狗闻。
    “哆!旺财!”
    黄狗闻声耳立。
    “追!”
    驯狗者,四道口诀。
    呼!喊!叫!令!
    与寻常并无二致。
    只是这乡野之中驯出的狗,与那官府中驯养的狗,终究差了几分火候。
    能堪其用就是。
    得了令,那狗尾巴一摇,四处嗅了嗅,而后顺着吴中有先前爬钻的路径徐徐追去。
    刘老六终于安心落意。举起柴刀,正待劈砍。
    从那青阳镇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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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山岗这头的道路上骤然间奔出来一票人马,约摸二十余个,个个擎着火把,手里拿着刀枪棍棒,不一而足。径直往山岗这头走来。
    三叔跟在后头,率先瞧见了。
    “莫不是乡里来人了?”
    刘老六回头。
    他眼神好。
    “是了。你瞧,打头那个莫不是二爷他家的?”
    三叔一愣,“刘三哥?”
    刘老六回道:“不是,外侄,二伯。”
    三叔了然,道:“刘老二啊。”
    刘老六知晓了这一票人马的来路,此时也不再关注,举起柴刀便砍,“嚓嚓嚓”,几刀下去,又是几丛荆棘劈开,显出路来。
    三叔却亦步亦趋的跟在后头,待得这一票人马走得近了,这才放声高喊:“刘老二!刘老二!这边!小贼在此!”
    路上那一票人马寻得正急,听了三叔的高喊,顿时止步,高声问道:“是三哥么?老六在何处?”
    三叔高喊:“我与老六俱在此处,快来捉贼。”
    那一票人马闻言,皆是振奋。
    乱糟糟,乱嘈嘈,七颠八倒,口中妖魔鬼怪一阵乱叫,有叫三叔的,有叫三爷的,有直呼姓名叫老三的,也有称宗问祖喊老祖宗的。该是大地主,大宗族,一个地方繁衍生息久了,辈分乱得离谱。辈分高的,能喊到上九代去,辈分低的,能喊到下九代来,长幼难分。有的小儿,初生俩月,你得喊祖宗,有的老头,九旬开外,你得喊孙子。好在是,左右是宗亲,平时遇到个麻烦,有人帮手;坏在是,平时遇到个麻烦,你也得去。
    那一票人,手里擎着火把,伸拳蹬腿,吹风唿哨,好似一群下山野匪,裹着妖风,乌烟瘴气地往山岗上袭来。
    都说。
    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
    此句乃是《拊掌录》所录,据闻乃是元朝一位名为元怀的人所录撰。
    写的正是此情此景。
    那一票人马大呼小喝,叱咤音呜,浑似一群鬼怪,影影绰绰的,十分吓人,便是连那山林里的老虎,见了也要遁地而走。
    声势浩大,如何令人不知。
    吴中有方才还在径自逃命,骤然间听得那山岗上一阵妖魔鬼怪的乱叫,惶然间回过头来,只见那山岗上,浮浮沉沉的一条火龙,浩浩荡荡的朝自己这逃命的要处袭来。
    心底暗暗发苦。
    眼见生路在望,如今又入囹圄。
    垫足举眉。
    只见四面黑漆漆,八方雾蒙蒙,天色不知何时,竟已入夜,只是夜间星幕,薄有微光,映在地上,略见浅影。
    如何是好?
    迟疑间。
    “汪!”
    一声狗吠。
    一团黑影。
    骤然蹿出。
    紧接着,那狗吠戛然而止。
    “啊!”
    吴中有一声惨叫。
    那黑影咬在左腿,死不松口,嘴里“呜喝”不止。
    竟是那先前三叔放出的大黄狗,悄无声息间跟了上来,一击而中。
    这头,刘老六听得那小贼低沉压抑的痛呼,顿时精神一震,低声叫喝。
    “三叔!”
    “作甚?”
    “得手了!”
    “得甚手?”
    “旺财!”
    “捉住了?”
    “捉住了!”
    “好哇!好旺财!明日加餐!”
    三叔得了这消息,顿时喜得眉开眼笑。那头,山岗上的那一票人马也赶了过来。见得三婶,又见那树上拴着一头牛,心知这就是山林入口,顿时一个个向三婶问了好,推肩比踵地朝林子里涌进去。
    三叔高此时也已见了那火把入了林,心中大喜,连声高喊:“刘老二!刘老二!”
    两声‘刘老二’出口。
    刘老六心道:“要糟!”
    收刀回身,便要阻止。
    可得意之人,心直口快。旋踵之间,话已出口:“我家旺财已捉住那小贼,速来领功!”
    山林那头“哈哈”一笑,回道:“三哥好福气!方才来时,二舅还说,首功者,赏白银十两。等着发财吧,哈哈哈!”
    三叔也是高声大笑,“明日请大伙吃酒!”
    一回头,却见刘老六一言不发。
    心下诧异。
    气氛不对。
    此时入夜已始,三叔也看不清他脸色,只是觉得古怪。
    “老六,怎的不言语?”
    刘老六暗自心道:如何言语?那小贼如何狡猾,你这一咋呼,那小贼必是夺命反扑,万一逃了,可不就鸡飞蛋打,徒劳无功了么?
    可转念一想:我人多势众,那小贼又被‘旺财’咬住了,想来,也弓尽刀折,穷途末路了,必为我所捉拿。
    于是。
    刘老六吐了一口气,道:“无事,三叔且唤他们快些,莫要让那小贼逃了去。”
    三叔闻言,也是松了一口气,先前见气氛诡异,还以为刘老六被山鬼迷了眼,乱了心智。此时放下心来,笑道:“且放宽心,逃不了!”
    语毕,又去招呼那带火把的一票人马。
    这头,吴中有被那狗咬了,痛得心肝俱颤,一时间气力尽失。那狗又撕又咬,掀得人使不上气力。
    待得缓过神来,吴中有咬紧牙根。
    “唰!”
    一刀斩在那黄狗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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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刀,含愤而击。
    刀入狗头,刃入一分。
    那黄狗即刻毙命,临死仍不松口,口中呜咽不止。待到吴中有又一刀斩到鼻梁上,那狗才松了口,后退数步,倒在一旁。
    伸手一探,伤处血如泉涌,骨壁筋膜断裂,两侧血肉翻飞。显然已被那黄狗咬穿了,撕咬中,又造成了二次创伤。
    吴中有疼得涕泪同流,心血内泣。
    惶惶然,哀声怨诉。
    “羊有无罪之死,人有不测之忧,如今生机乍现,忽又穷途末路。”
    “槁木死灰,岂可再复。”
    “天意亡我乎?”
    “天若亡我,何意受此磨难?”
    “天若亡我。”
    “弟子伏请……。”
    “降天雷,落电雨,无恃我躯。”
    “作人食,与人辱。”
    他心内哀痛欲亡,手中仍未停歇。
    自绝者。
    天无咎。
    将血肉细心复位。
    脱下身上偷来的那一件粗麻衣裳,“咔嚓”一刀割断,一半当成纱布,一半当成绳结,竭力扎实了,这才抹干眼泪,泪眼朦胧的扶着荆棘,小心站起来,细心观望。
    只见。
    近处,影影绰绰的两团影子,远处,明明煌煌的一条火龙。近处,那两团影子已不足五十丈,远处,那一条火龙也不足一里。
    沸鼎游鱼!
    何期析骸而爨!
    死在今日!
    吴中有内心一阵绝望,但仍伏地而逃。
    一步一爬,一爬一迹。
    血在身后。
    不可久持。
    起身再探,那两团黑影又近了两丈。
    如何是好?
    天若怜我,绝不意我困绝于此。
    恰在此时!
    一阵山风吹过。
    山林呜咽,好似九幽入殡,又好似地府巡游,遽然间吹得人额清目净。
    拔眉再看。
    山在北,脊高三百丈,岗在南,林宽八九里。人在岗中,岗在山下,镇在西,路在东,林色东深而西浅,风势东来而西没。风势不足凭,林色不足据,但如今已如枯鱼之肆,困心衡虑,唯求不必道尽途穷,绝处逢生。
    俗语说。
    有山必有沟,无沟必有涧,此乃山川水脉之势,亘古之理。
    因之,沟涧之所在,必为山势所依凭。
    但此处。
    这青阳镇,人多聚于西而疏于东,山近于北而远于南。
    何解?
    凡贩东卖西,必以其宜。若非贩夫走卒,谁人会将货物东拉西跑,送货上门。也不见有那锱铢必较的商人将那铺子摆设在荒郊野岭,待人采买。必然是人流密集,四面唯中。
    因之,前路或有沟涧。
    有沟必有水,有涧必有崖。
    有水,可以行舟。
    有崖,可以避祸。
    一阵风来,内心稍定。
    吴中有瞧准那荆棘丛,一瘸一拐,往那山脉东向钻。
    内心有了定力,脚下顿时不再踌躇,双手并作二足,拖着一条左腿,兀自前行。
    又逃了三百丈,吴中有略作休息。
    此时,他左腿已然不堪其用,但因那绳结打得死,又因天寒地冻,已然僵硬。
    扶着一根杂木,吴中有向后眺望。
    这一看。
    不禁喜从心起。
    只见,先前那两团黑影已然消散,想是两拨人马集河汇流,并在了一处。火光化作一团,正围在后方,方才杀狗处。
    隐隐一个怒声传来,“诸位族亲,今日誓杀小贼。明日家中杀猪开席,以酬劳苦。”
    想是那三叔,老狗调教多年,今日不想死在此处,心中怒意难平,故此酬人。
    火光游移,想是那一伙人还没找到踪迹。
    夜色已深,今日又无明月,若无明火,怕是一尺草木也寻不见。
    旁人看不见,吴中有却另有一日之长。
    不是他天赋异禀,只因他龆年稚齿,耳目清明。先前他只当自己身短体弱,不堪为用,不曾想,到了此时,却沦为逃命的倚仗。
    那捉拿他的恶人,二十许人,俱是年岁增长,气壮力强之辈。
    但!
    凡人长一岁,气浊一分,耳目又怎会聪明?
    三魂无垢,七魄藏精,此乃天地所赐,女娲所赋。
    后人无德,以杀戮为功业,酒肉为珍馐。
    久假不归,自秽其灵。
    大约如是。
    伏下身形,继续赶路。
    如今危机少解,但仍未脱离险境,若无木人石心之志,恐怕此梦仍是一枕黄粱。
    不敢停留,一路行到半夜,陡然间,见前路风势突然一顿,地势遽然一收,来路豁然开朗。
    一处悬崖!
    原来,这处山岗已走到尽头。
    七八丈大小的一丛荆棘,长得颇为繁茂,夜色中,黑漆漆的如同一团石墨。
    向下看,却也并非瘦骨嶙峋,崎岖绝壁。
    山壁斜斜的向下,长满林木。
    清风袭面!
    吴中有心中哀苦、愁怨一时皆消,霎时间觉得心胸舒畅,耳清目明。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愁也罢,苦也罢,烛尽光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