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媖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梦。
她是不应该做梦的, 因为接种了无梦疫苗的人类无法做梦, 这样能杜绝魇的产生。
如果这不是梦, 那会是什么呢？
她发现自己站在白馆的大厅里。
面前的高台上，坐着她的丈夫, 湘南君。
为什么？她问。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湘南君看着她, 面露不解：怎么了？我是湘君, 你是湘夫人, 不是一直如此吗？
不。她说, 你利用了我，你根本就不爱我，你爱的只是你的湘水集团, 你的名望，地位，权势和财产而已。
湘南君笑了。
你不也一样吗？他反问道, 叶家把你扶上议长的位子，又让你嫁给我，既然不是心甘情愿，又何必同意呢？
湘南君打量着叶媖，微微一笑。
你没有能力反抗你的父亲，还有你的家族，对不对？他们栽培了你，成就了你, 而你得报答他们, 他们怎么安排, 你就得怎么做，对吧？
叶媖无言以对。
你在期待什么，叶媖？湘南君问，你想从和我的婚姻里得到什么？
我想要你爱我。
叶媖答道，她从没说过这么直截了当的话，即使在婚礼上面对那个问题时，她也只是例行公事般地露出标准的微笑，然后点了点头而已。
她的回答似乎令湘南君有些意外。
我是个没有自由的女人，所以我想让一个自由的人来爱我，让我体会自由的感觉，就这么简单。
自由？
湘南君笑了：你觉得我是个自由的人吗？
至少看起来是。叶媖说。
哦，你错了，你完全错了，叶媖。
湘南君摇了摇头。
大日蚀后的人类全都活在太阳护罩下，我们都是被圈养的牲口，没有人是真正自由的。
自由不会平白无故地从天上掉下来，要想得到自由，就得主动做点什么，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所以这就是你和她勾搭在一起的理由吗？叶媖问：和异魔在一起，真的能实现你的野心，让你获得“自由”吗？
为什么不能？
另一个女人的声音从高台上传来，湘南君的背上突然伸出两只手，它们像两条蜿蜒盘旋的白色的蛇，在湘南君的肩上、脖子上，还有胸前游走。
宋敏像个幽灵一样从卧椅靠背后升起，她依然美得惊魂夺魄：精致无暇的脸、娇艳欲滴的红唇，以及那双如宝石般熠熠生辉的眼瞳。
美丽，却有剧毒。
宋敏毫不掩饰自己和湘南君之间的亲密关系，她把脸颊贴在湘南君的耳边轻轻地说了些什么，然后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湘南君从未和她这么亲密过。他和宋敏之间已经拥有了共同的小秘密，而她则被排斥在外。宋敏不但挑衅似的向她宣示自己对湘南君的所有权，还暗示只要她乖巧听话，就不介意和她“分享”这个男人。
真恶心。
叶媖发现自己手里突然出现了一把枪，她缓缓举起枪，对准了高台之上纠缠在一起的两人。
你想干什么，叶媖？他从我这里得到了他想要的，你理应为他高兴才是，不然你口中的“爱”也未免太自私了吧？
宋敏笑咪咪地望着她。
我也可以满足你的愿望，只要你愿意，马上就可以加入我们，你想要的爱与自由，立即就能实现——我曾经给过你机会，现在我的邀请依然有效哦。
住口。
住口。
叶媖听到自己在喊。
人类变成异魔，根本不是什么自由，那是灾难，是毁灭，是恐惧和死亡！上层区最终会变得和无人区一样，什么也不会留下！
这只是你的猜测罢了，你并不知道未来会怎样。
宋敏笑道。
不过，要是你真的这么排斥我，也无所谓，你开心就好……但我要说的是，湘南君的选择很明智，这一点很快就能得到验证，因为我们已经赢——
叶媖感到自己抠下了扳机。
她听到一声巨响。
宋敏的话戛然而止，她的头部猛地后仰，子弹准确无误地穿透了她的头颅，在她的额头上留下了一个弹孔。
叶媖惊呆了，她是练过格斗，但几乎没怎么摸过枪，刚才她甚至没瞄准。
她拿着枪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却听到湘南君叹了口气。
叶媖，我原本以为你会更聪明些。
他扶着宋敏瘫软的身体，用指尖蘸了些她额头伤口周围的黑水，然后放到嘴里用舌头舔掉。
叶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
无论是自愿的还是被精神控制，湘南君已经陷得太深，他已经彻底疯了。
宋敏额头上的弹孔里，突然长出了一株黑色的“树苗”。
它越窜越高，眨眼间已有两尺多高，它的“枝叶”如触须一般四处扩散，当它们接触到湘南君的身体后，便像发现了新的宿主一样开始入侵他的躯体。
皮肤被刺透，触须争先恐后地涌入，在湘南君的皮肉之下蠕动蔓延，他的指尖，他的脖子上全都被黑色脉络覆盖，脉络集中的地方出现结节，并逐渐变大变亮，最终绽放出一颗颗橙色的眼球。
大大小小的眼球覆盖湘南君和宋敏全身，他们逐渐消融在密密麻麻的黑色触须中，只能隐约辨认出两个纠缠在一起的人形躯体，随后一颗巨大的黑色的“树”直冲房顶，根须裹着黑水如瀑布一般从高台上倾泻而下。
叶媖突然意识到自己得逃跑——那些黑水正冲着她涌来。
那就是噩梦吗？是不是一旦她被那些黑水撵上，现实里的她就会变成魇了？
无梦疫苗没效了吗？这怎么可能？！
突然她的面前出现了一个人影。
是她的贴身护卫，是盛元飞！
不，不是盛元飞，那是他的化名，他的本名叫……
就是通缉令上的三个人之一——
贺东延，救救我！
贺东延向她伸出手，身后是深不见底、吞噬一切的噩梦，她不顾一切地扑向那只手，那是她最后的希望之光——
叶媖大叫一声，醒了过来。
“她，她，她醒了——好，好了，好了好了，没事了，没事了，嘘——”
赫炎手忙脚乱地安抚她，贺东延和猛光也过来查看。
叶媖惊魂未定地看着面前的三个人，没等她开口，那个戴着牛仔帽、披着破斗篷、杵着奇怪手杖的大胡子蹲在她面前，向她伸出手——
“你……你要干什么？！”
那只手是机械的，叶媖仔细一看，才发现这个大胡子的左臂和左腿都是机械体，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奇怪的人。
“安静点。”贺东延淡淡地说，“别大惊小怪，别乱动，他是赫炎，下层区黑市的主人，你身为议长应该多多少少也听过这个名号吧。”
叶媖果然不再说话也不再乱动，僵着身子任由赫炎摆布。
赫炎先是扒开她的眼睑，机械手上不知什么地方亮起一盏小灯对着她的瞳孔扫了两下，之后他的机械手杖的杖头部分又分解变形，用红光在空中织出一张平面的“网”，伴随着机械手的动作向她迫近，并最终穿过了她的身体。
机械手杖弹出一个虚拟显示屏，开始飞快地滚动各种字符和数据，赫炎看了两眼，捋着胡子点了点头：“唔。”
“这是什么意思？”叶媖紧张地看着赫炎，又转向贺东延和他身旁那个极光武士模样的大个子，“他是什么意思？”
“你的神经细胞没有异常活动，说明你不再处于精神被控制的状态。”赫炎说，“另外我把你的扫描结果和云中君提供的样本数据比对过了，你的身体机能良好，没有发现潜在的异魔组织，说明你应该不会变成异魔或者魇。”
“你说话这么流利，我有点不太习惯。”叶媖更紧张了，“这段话你是不是已经背熟了，现在说给我听，免得我歇斯底里？”
“你，你，你……”赫炎伸手指着她。
“他在讨论技术话题时是不会结巴的。”贺东延解释道，“总而言之，你已经没事了，接下来——”
“没事？”叶媖瞪着他，“不，不不，我很有事，我有大事——是你们把我从湘水庄园里救出来的？”
“看来你对之前发生过的事还是有印象的嘛。”贺东延说，“这你得感谢赫炎，要不是因为有他的群体瞬间传送，我们恐怕没那么容易脱身。”
“不，不，等等，等一下，我要思考一会。”
叶媖闭上眼，深吸了口气，然后睁开眼，看了看她的腕表。
“哦哦，这个表，很，很，很贵的。”赫炎小声嘀咕。
“真的吗？”猛光正想问个究竟，却被贺东延瞥了一眼，便悻悻地往旁边缩了缩，不吱声了。
现在是凌晨四点过一点，叶媖依稀记得自己离开庆功宴大概是九点半，然后半路上她遭遇暗杀，接着她自行驾车前往湘水庄园，当时大概快十一点。
她记得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她在宋敏的“命令”下向那个叫赫炎的大胡子发起进攻，看来她昏迷了将近五个小时。
叶媖四下看看，从远处路边的指示牌和虚拟广告，以及市区中心的标志性建筑群的距离，推断出这里似乎是上层区西南城郊的某个地方。
“我们在这里干什么？”她问，“湘南君和异魔勾结，我必须立即召开紧急会议商讨对策。”
但贺东延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并没有要配合的意思，他身旁的猛光也皱着眉，似乎对她的话也不甚赞同。
“你们怎么了？”叶媖问，“你们不是异魔，我已经了解了——你们是从下层区来的，对吧？你们的目的难道不是消灭异魔吗？现在上层区被异魔渗透，这是紧急情况，我必须——”
“你现在什么也做不了。”贺东延说，“你能保住自己的命就已经很不错了。”
“我是太一城的议长，我代表东皇集团和极光会的利益，我——”
“现在的你，什么也不是。”贺东延打断了她的话。
叶媖有些生气了：“既然你们不想帮忙，那就随便吧，我可以自己去求救，高速路边有无人机警察，只要识别了我的身份就会有人来接应的。”
说完她起身便要走，不料没走两步，贺东延的声音就从她身后传来：
“猛光，抓住她。”
叶媖立即感到自己的手腕被一只巨掌扣住，不由得心头火气，一记回旋踢过去，却被猛光轻松挡开，接着她整个人被猛光锁进怀里，动弹不得。
她气得要命，挣了两下，还想用巧劲攻其要害，可猛光力气大得惊人，而且深诣近身体术，早就把她可能的路数全都封死，根本无需动用光明领域就能把她制住。
“你们……不可理喻！”叶媖一直在尽力保持仪态，但急怒之下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她正准备呼救，不料猛光早有防备，一把捂住了她的嘴，这令她倍感屈辱。
贺东延突然抬起头，随着嗡嗡的细微引擎轰鸣，两架无人机打着探照灯来到他们头顶，盘旋着下降高度。
有救了！
叶媖又惊又喜，呜呜叫了两声，雪亮的探照灯在他们一行人身上晃来晃去——这明显是罪案现场呢！
然而令她不敢置信的是，那两架无人机在距离他们不到五米的距离兜了几圈后，就重新升至高空扬长而去，仿佛刚才什么也没有看到。
这是怎么回事？
她紧张地四下张望，忽然被一个东西吸引了注意力。
赫炎的手杖。
那根机械手杖的顶端始终在以特定的模式浮空转动，同时发出柔和的蓝光——这是在做什么？干扰无人机的信号吗？
“不会被东君发现吧？”贺东延问。
赫炎摇了摇头：“能量屏蔽场可以隔绝可见光、声波、热辐射等一切能量波，除非有东西走进来，否则我们是不会被发现的。”
下层区的黑市竟然有这种科技？这不等于是结界了吗？
见叶媖满眼挫败，也不再挣扎，似乎已经放弃了，猛光便叹了口气：“我们不会伤害你的，麻烦你配合一下，现在是非常时期，暴露在监控下对我们都没有好处。”
“猛光会放开你，但请你不要再想着逃跑或者尖叫什么的。”贺东延说，“只要你一离开赫炎的能量屏蔽场就会立即被发现，那样会非常麻烦。”
“说起来，既然能量屏蔽场可以隔绝声波，那也就是说我们能听到外面的声音，但里面的声音传不出去，对吧？”猛光想了想，用手戳着下巴，“那我刚才为什么要捂着她的嘴？”
“我怎么知道。”贺东延耸了耸肩，“不过她要是大喊大叫个没完，听多了也会让人烦躁，让她安静一下也好。”
“是哦。”猛光应道，又对怀里的叶媖说，“呐，我现在要放开你了，你不要乱来，听到没有？”
叶媖点了点头。
于是猛光便放开了她。
叶媖果然没有失态，她理了一下被弄皱的衣服，打量着面前三个奇怪的男人。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她问，“如果你们不是异魔，为什么要避开监控？我是太一城议长，我可以为你们解释——”
“你现在已经不是太一城议长了。”贺东延突然开口。
“你说什么？”叶媖蹙眉。
“你现在已经不是太一城议长了。”贺东延重复了一遍，“更确切地说——”
“现在的你——”
他看着叶媖。
“官方记录显示，你已经死了。”
“……”叶媖楞了好一会，才低声开口道，“你，你在说什么？”
贺东延转向赫炎：“给她看看吧。”
赫炎有些犹豫：“这样真的好吗？”
“她迟早要面对的。”贺东延说，“她是当事人，她有权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
赫炎不再说什么，他的机械手杖略微变形，在维持能量屏蔽场的同时展开了一个虚拟显示屏。
“……这是刚刚收到的消息，昨天晚上十一点左右，湘水集团董事长兼总裁湘南君的住所，突然发生大规模异魔袭击事件……”
“……这里是凌晨播报，昨天晚上十一点，位于上层区城郊的湘水庄园，突然发生大规模异魔袭击事件，事件造成至少二十四人丧生，其中包括十三名极光武士和十名湘水庄园的安保人员……”
“……这是近十年来太一城上层区发生的唯一一起异魔袭击事件，现在异魔警报被触发，上层区已处于戒严状态，请市民待在家中不要外出，我们将随时关注最新动态……”
无数大大小小的视屏窗口里，播放的全是相同的新闻，现在是凌晨四点，但整个太一城上层区正处于信息流爆炸的状态，全城无眠。
在诸多新闻播报中，有一些消息引起了叶媖的注意。
“……据悉，湘南君的妻子、太一城议长叶媖女士，也在异魔袭击事件中身亡，太一城议会正在召开紧急会议商讨对策……”
“……当地时间凌晨两点，太一城议会召开新闻发布会，正式确认其现任议长叶媖在数小时前发生的异魔袭击事件中身亡……”
“……湘水集团发言人在今天凌晨召开的临时新闻发布会上表示，湘水集团董事长兼总裁湘南君先生正沉浸在极大悲痛中，目前无法接受媒体采访……”
“……这里是最新消息，在刚刚结束的太一城议会的第2077次紧急会议中，议员们一致投票通过，任命资深议员施长生为太一城代理议长……”
“……临危受命的代理议长施长生在讲话中表示，将以最快速度向公众披露该起异魔袭击世间的原因，同时对上层区进行全面清查，确保类似事件不会再次发生，他希望市民们不要过度恐慌，并恳请大家积极配合极光会的工作，同时他将召见东皇集团的相关负责人，就无梦疫苗的可靠性进行质询，以此向东皇集团和极光会传达社会重大关切……”
“……”
“……”
“……”
叶媖惊呆了。
贺东延说的没错。
她的确不再是太一城议长了。
现在的她甚至已经“被死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