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返回据点的路上, 贺东延没有说话，静静地坐在副驾驶上，手肘支在车门扶手上，一手撑着下巴, 望着车窗外一望无际的黑暗入神。
猛光开着车，时不时地朝贺东延那边看上两眼，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四百单位的蓝物质, 要是真弄到手了, 再加上少司命的异魔之核，还有樊爷和赫炎原本持有的, 就足够修复雷隐并且战斗力提升, 搞不好还能有些剩余。
贺东延完全可以直接清场，理由有很多——
首先, 异魔是人类的敌人，所以一旦发现异魔就是应该无差别消灭，没毛病。
其次, 就算他们到目前为止真的没害过人，那也不过才短短几周，谁也无法保证以后他们的异魔本性不会渐渐暴露, 到时候他们还是会害人的, 现在放过, 后患无穷——虽然因为他们尚未犯下的罪孽提前惩罚他们很不人道, 但问题是他们现在本来就已经不再是人了, 宁可杀错不能放过。
最后，就算他们不动手，其他极光猎人或者极光武士迟早也会发现那个小镇，结果还是一样的，那还不如让他们来。
毕竟，他们确实非常需要高级的异魔之核来提取蓝物质。
尽管如此，贺东延还是决定放过那些异魔。
猛光并不感到失望，他心里甚至还有些庆幸。
只要贺东延一句话，他就会立即用阳炎炮炸平那个小镇，漏网的再用耀斑解决掉，最多两分钟就完事了。
但猛光知道那样并不会令贺东延感到高兴。
贺东延一定会消沉很长一段时间，同时不断质疑自己，反复论证自己当时的决定是不是真的无懈可击，到底算不算得上正义，有没有越过道德底线。
而且，贺东延一定会自责因为自己的决定，让他干了脏活，而一旦贺东延不开心，他也会觉得不开心，于是两个人都会闷闷不乐，需要很长时间才能缓过来。
贺东延的决定为他们两个都省去了很多麻烦，这就是猛光感到庆幸的理由。
反正，今天放过他们，也不代表那些异魔逃过一劫就能为所欲为了，如果真的发现他们为非作歹，还是可以把他们都干掉的。
“别担心。”猛光突然开口。
“嗯？”贺东延愣了愣，回过神来。
“明天晚上，你留在据点休息，我再到无人区杀异魔，搞上一通宵，杀它几万个，太一城周围不够我就去汨罗城，一样能凑出那么多蓝物质！”猛光说，“东东，别为难自己——就当我们从来没发现过那个镇子，那些蓝色小弹珠我们不要了，好不好？”
听到猛光这样安慰自己，贺东延当然很感动——这个笨光光，明明自己在被东君和极光武士满世界追杀，却还总是惦记着他难不难过，开不开心，咳。
“光光。”贺东延轻轻叫了一声，眼睛里一闪一闪的。
“东东。”猛光乐呵呵地应着，眼睛又弯成了十分可爱的弧度。
一时间车内气氛真的很好很浪漫，除了后排还坐着个超大号电灯泡。
贺东延和猛光这才想起来车里并不止他们两个，一起扭头朝后排望去。
赫炎呆呆地和他们对视，然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哦哦！不要在意我，当我不存在好了，你，你们继续……”
贺东延和猛光：“……”
“可，可是。”赫炎又说，“这辆车没有自动驾驶系统，要，要注意行车规范啊。”
贺东延和猛光：“……”
两人红着脸正襟危坐，目视前方，假装刚才什么也没发生。
赫炎对自己的电灯泡的身份毫无察觉，捋着他的大胡子自顾自地说：“猛先生，你刚才说的那个方案，恐怕不太可行啊。”
“为什么？”猛光鼓着腮帮子，脸臭臭地问。
“我们今晚效率已经挺高的了。”赫炎算了算，“也就杀了不到两千个，相当于十单位的蓝物质，你要是打算一晚上杀几万个……一是未必有那么多，二是就算有那么多，它们也很分散，如果在无人区待上十天半个月那倒是有可能……”
“要是让黑光上呢？”猛光问，“他会飞，耀斑范围也超级大，杀起异魔来效率绝对比我们这样高得多。”
“他最近不是躲起来睡大觉谁也不理了吗？”贺东延问，“有阵子没见过他了，还有点想他。”
“你不可以想他！”猛光瞪着贺东延，“你只可以想我！”
“你刚才说什么？”外头风大，贺东延把车窗升起来，转头问他。
“我，我是说。”猛光马上改口道，“我也有点想他。”
“……”赫炎听着他们的对话，满脑袋问号，不过也没细究，“要是黑光现身，我的能量屏蔽场就保护不了他了，这样他会被东君发现的。”
猛光一想也是，黑光在天上飞，赫炎杵着拐杖在地上追，也太难为这个大胡子了，要是他们开着车载着赫炎为黑光提供保护，跟他们直接上也没什么区别——杀死老式异魔并不是难点，难点在于如何在不引起东君注意的前提下，高效率地把这些零零散散分布在无人区的异魔干掉。
本想提个靠谱的方案让安抚贺东延，不料仔细一分析到处都是漏洞，猛光有些不开心了，闷头开车。
见他瘪着嘴一脸不爽，贺东延便抓起他的右手，放在嘴边亲了一下：“真是的，凑不够蓝物质，这事得怨我，你气什么？”
“觉得自己没帮上忙嘛。”猛光嘀咕着，“本来以为大司命少司命死了，我们就能轻松点，可现在局势对我们很不利啊。”
贺东延明白他的意思——现在他们有家不能回，被全世界通缉，樊爷的酒吧也被查封，雷隐还在东君手里，贺安也完全没消息，确实非常需要来点好消息提振士气。
在返回据点的路上，他们又陆陆续续遇到了几撮异魔，当然没有放过，又收获了近百个异魔之核，虽然一样微不足道，但好歹聊胜于无。
抵达据点已经是后半夜了，猛光帮赫炎把那一背包异魔之核扛进工作间，又顺便煮了锅面当宵夜——基地车里还真有个简易厨房，还有口粮储备，但新鲜食材就需要额外去弄，赫炎进城时猛光千叮咛万嘱咐他一定要记得买菜买肉还要买清单上的一二三四五六七八，而老实的赫炎也真的哼哧哼哧背了一大堆食材回来。
猛光的理由很充分：越是被通缉，在逃亡途中就越要注意营养，吃点好的，这样才能保证有充足的体力和饱满的精神来应对突发事件，而且目前看来他们的据点是安全的，光吃合成食物也实在太令人沮丧了。
“东东，快趁热吃。”猛光把面端到贺东延面前，贺东延一看，面里有肉有蛋还有青菜，甚至还有红麻油调味，异香扑鼻，再加上到了后半夜也确实饿得不行，忍不住“哇”了起来。
猛光见苏特的房间里灯还亮着，便也端了一碗面过去，敲了敲门：“苏特，苏特，有好吃的！”
苏特打开门，看了猛光一眼：
“放香菜了吗？”
“没有！我知道你不爱吃香菜！”猛光笑嘻嘻地说。
于是苏特接过面，又说：“我刚刚好像在网上找到了一点东西，还在查，要是有消息了一会……唔，天亮后就通知你们。”
说完就把门又关上了。
“有面吃？”樊自在的声音忽然在猛光背后响起，吓了他一跳。
“樊爷，我们没凑够蓝物质。”猛光一看到樊自在就马上老实交代了，“无人区的异魔太分散了，估计今晚也就只有十个单位不到。”
“没关系，哪怕只有半个单位也是好的。”樊自在拍了拍猛光的肩，又问，“有我的份吗？”
“啊？”
“我是说面。”
“哦……有有有……樊爷你，你吃香菜吗？”
“我最喜欢香菜了，这可是造物主最好的作品之一哦。”
猛光正要去厨房，突然脑子里又冒出一个奇怪的问题，便停下来问：“樊爷，造物主……需要吃东西吗？”
这个问题很快就有了答案。
他们在基地车外架了张桌子，然后贺东延、猛光、樊自在与赫炎四个人围着桌子一起吃面。
“这么说吧。”樊自在说，“进食是生物摄取能量的手段，为了维持身体机能正常运转，所以需要吃东西——造物主也一样，但对于造物主来说，通常意义的‘食物’能量密度太低，无法维持造物主的能量消耗。”
“那你们一般会吃什么？”贺东延一边把自己碗里的蛋夹到猛光的碗里一边问。
“有些造物主会吃星球。”樊自在说。
贺东延和猛光：“……”
“哦，不是那种有生物繁衍的行星。”樊自在笑道，“有些造物主喜欢吃小行星，有些喜欢吃气态巨行星，还有些会吃恒星。”
“可是行星也好，恒星也好，这些不都是造物主创造出来的吗？”贺东延问。
“你看这碗面。”樊自在说，“猛光把它做出来，然后我们吃掉——造物主也是如此，有些星球做出来就是给大家吃的。”
贺东延和猛光：“……”
“造物主需要维持自己的能量储备，所以‘进食’归根结底就是补充能量。”赫炎补充道，“这个因人而异，有些造物主可以把物质转化为能量，而天体的质量能够满足他们的需求，还有些能直接吸收能量，有些造物主每隔一万年才吃一次，还有些每时每刻都在吃。”
“听上去……这么一碗面，完全解决不了你们的问题啊？”猛光哧溜哧溜地吸着面条，“热量也就几百大卡而已。”
樊自在与赫炎笑了。
“我……我又说错话了吗？”猛光无辜地看着大家。
“不不，我们不是这个意思。”赫炎连忙解释，“其实造物主吃人类的食物，并不是为了补充能量，只是……”
樊自在笑着夹了一筷子面条：
“其实我们只是嘴馋而已啦。”
贺东延和猛光：“……”
“嗯嗯，味道真不错——东延，猛光的手艺这么好，你可真有福气啊。”樊自在笑眯眯地说，“猛光性格又好，又温柔体贴，还会照顾人，这样的好男人，要珍惜哦。”
“听听，东东，你快听听樊爷说的！”竟然做了碗面就被樊自在夸了，猛光这下可乐了，“那，那个，樊爷，之前的事情，是不是真的已经原谅我了啊？”
他指的是黑光暴走把雷隐打伤那件事，后来出了太多乱子，樊自在似乎也没再计较，但猛光一看到樊自在还是觉得非常难为情，趁现在气氛好，赶紧确认一下。
“你都这么努力地去搜集异魔之核了，我还能不原谅你吗？”樊自在笑道。
“可惜没搜集到多少。”赫炎低声说。
“樊爷。”贺东延开口道，“其实今天发生了一件事——我们在搜集异魔之核的时候，发现了一个镇子。”
赫炎和猛光：“……”
那个镇子里发生的事，也许樊自在早就知道了，就算他不知道，贺东延也不打算瞒着他。
其实贺东延很想听听樊自在的看法，毕竟他们搜集异魔之核是为了雷隐，而樊自在是雷隐的老板，算是“利益攸关方”。
听了贺东延的叙述，樊自在又夹起一筷子面，笑着说：
“既然你已经做出这样的决定了，我也没什么可说的啊。”
“我确实对他们动过杀念，是我太冷酷了吗？”贺东延问，“我最后放过了他们，是我太软弱了吗？”
“东东……”猛光皱着眉望着他。
樊自在微微一笑。
“你动过杀念，是因为你的职责使然；你质疑自己的杀念，是因为你有恻隐之心。”
“你放过他们，是因为你不是刽子手；你临走前警告他们，是因为你敢于为自己的决定承担后果。”
“很复杂，也很矛盾，但在我看来，正是这些复杂和矛盾，让你成为了一个很好的人。”
“善良而不愚懦，果决而不鲁莽，冷静而不冷漠，敢做同时敢当——这都是值得称赞的优秀品质，也是我当初选中你成为团队成员的原因之一，请不要认为我是在故意安抚或者恭维你，这是我作为造物主对身为人类的你的真实评价。”
听了樊自在的话，贺东延颇为动容。
“我们与异魔作战，是为了保护人类，拯救世界。”樊自在说，“坚守自己的原则至关重要，如果不时刻自省，就可能会对自己产生怀疑，灵魂也会随之出现破绽。”
贺东延、猛光还有赫炎都静静地听着。
“有很多人在对抗黑暗的过程中，虽然赢得了一时的胜利，却输掉了自己的灵魂，最终失去一切。”
“所以，”樊自在看着贺东延，“你的苦恼很真实，也很有必要——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你做得非常好，和那些蓝物质相比，你的人性更加珍贵。”
“谢谢樊爷。”贺东延点了点头，“你这番话，对我真的很重要。”
“不客气。”樊自在笑道，“你好歹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啊。”
见这事似乎已经解决了，猛光咋咋呼呼地叫道：
“哎呀光顾着谈心，面都快糊起来了，快吃快吃！”
赫炎也附和道：“对对，吃面吃面——啊，真好吃。”
贺东延瞅着他：“你胡子上都沾着面哎。”
樊自在替侄子弄干净胡子：“我老担心你连自己的胡子也一起吃下去，哈哈哈。”
四个人继续围着桌子吃宵夜，气氛明显比刚才轻松了不少。
就在这时，苏特从基地车里走了出来。
“啊，苏特！”猛光眼睛一亮，“吃好了吗？不够再煮。”
苏特没有回答，她的表情看起来很严肃。
“我刚刚在暗网发现了一条消息——是贺安发的。”
苏特有些兴奋，又有些担心，更多的是焦虑。
贺东延放下筷子站起身：“是什么消息？”
苏特看了大家一眼，最后视线停留在樊自在身上：
“他说明天东君会……会把雷隐运回上层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