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睡, 都不要睡。”
晨光已至, 照亮重岚山崩塌的残迹,血水和残肢顺着岩石土块蔓延开来。四野都有痛苦的呻·吟,江随月行走在尸体和伤员之间, 迅速细致地检查伤口, 判断伤势, 包扎,用药。
“不要睡。”
她又把这句话说了一遍。每处理好一人的伤口, 她都会这样重复一遍。因为人在濒死重伤的时候,如果没有得到妥善及时的治疗, 一旦闭上眼, 就很有可能再也睁不开了。
江随月扫了一眼剩余的伤药,脑中过了一下幸存者的数目和状况,默默计算如何分配药物。
湘南缺物资, 除了粮食什么都缺。幸而苍岚山花谷研制的新药源源不断输送过来,药物方面的匮乏已经缓解了许多。江随月手头的伤药还够, 心情便轻松了一小半, 打起精神继续救治伤兵。
“不要睡……”
她摇摇树边箕坐那人,稍微用了点力,那具躯体无声地倒向另一边。
江随月愣了愣,合起那人圆睁的双眼, 转身去寻其他伤员。
除了重伤员, 士兵里有人还能行动。他们一瘸一拐挪动脚步, 搜寻妖兽肆虐过的战场。
断刀, 要带回去。
羽箭,带回去。
岩石堆散乱的碎铁片,带回去。
一把铁杵,不认得是什么,带回去……
十几个人,一步一晃,一晃一停,慢慢吞吞,认认真真,把战场打扫了一遍,方才找了地方,背靠山岩或者树桩,安心地抱住朴刀,闭上眼休息。
这片战场有法阵存在。妖兽冲袭太猛,半夜便攻破了。
郑二半跪在法阵生门处,眼泪无声顺脸颊滑落。
男儿有泪不轻弹。
他的哭声很短。
寥寥数点眼泪无法冲散入骨的哀痛。
他牙关紧咬,眼眶通红,用力回想昨夜交战的细节。
习练阵算时冷冰冰的数字和变形化成一把尖刀,深深扎入肺腑,令他鼻腔充斥血腥的气味。
为什么以前演算习练的时候,他没有更用心一点?
如果昨天他反应再快一点,变化再精妙一点,躺在这里的人,有一些本来能活下来的……
不远处阿饶喊他:“来,刻符。”
郑二胡乱抹了一把脸颊,和她一起修补阵法。修好了这处关口,再前往下一处。湘南夏日多雨,午时暴雨如注,他们在简易搭成的营地里用过饭,继续奔往需要他们的地方。
时近黄昏,阿饶道:“今天你休息,晚上让见素来。”
郑二低声道:“我不累。”
阿饶皱皱眉说:“阵修动的是脑子,精神不好容易出差错。杨司军那边说了,你们隔两天必须休息一晚。”
容易出差错……
郑二点头:“好。”他想躺上木板床休息,但闭眼就是火光冲天的夜,腥气,嘶吼,潮水一样的兽群,溅射的土石飞矢……
“……你哭什么?”
阿饶并未走远,听见一些微弱的哭音,皱眉走回来。
郑二抿了一下嘴唇,哽咽说道:“没什么……”如果我能,再……强一点……也许……
“这次出错,下次不要再犯就好了。”
曾经胆怯懦弱的小姑娘声色冷淡,“有什么好哭的。你还能把人哭活吗?”
停了一会,阿饶转身离去。
盛夏雨来得快去的也快。
雨后空气干净清新,萦绕不散的血腥味儿也淡了些。壮丽的晚霞自天际尽头铺展开来,绚美胜于人间三月花。
营地边沿有一处小土坡,那里有一个擦拭剑刃的人影。阿饶走过去,说道:“师兄今晚也在吗?”
过得许久,“嗯。”楼孤寒应声,淡淡的,没有什么情绪。
阿饶知道他是太累了,累到提不起心力温和对待身边的人。她有点难过,忍不住问:“师兄,你不累吗……”
“……嗯?不累呀。”
楼孤寒费力勾起嘴角,浅浅笑了一下,不是对着阿饶,而是面对西线渺渺无尽的山崖。不出意外的话沈元在那个方向,沈元目力比他好很多,如果恰好望过来,说不定能看见。
虽然他有可能过分高估了仙尊传人的视野范围……
但谁知道呢。
万一,对方恰好看见了呢?
实际上,他眺望的远方,沈元不在那里。
温颜在这里。
盛夏草木疯长,温颜水木系法术能派上用场,有机会走出伤兵营,跟随修行者小队追猎妖兽。
百夫长不放心他,特意将人安排进了执徐那队。
一场战斗刚刚结束。
温颜发挥前段时间学来的本事,忙来忙去救治伤员。温小少爷对于“帮忙”有一种强烈的执念,不管什么事,只要他能帮一把手,就一定会竭尽全力顶上去。
其实他年纪不小了,前几天已经十四岁了。虽然是队伍里最弱的一个,但是也帮忙困住了好几只妖兽呢……
“……阿颜。”
极为罕见的,寡言的刀客喊了他的名字。
“嗯?”
温颜立刻抬起头,抱着分门别类归整好的伤药,小步跑到他身边,“执徐哥哥哪里受伤了吗?”
执徐说不出话。
因为他看见,泪水正从那双不笑也翘的眼睛里,不间断地流出来。
温颜没意识到自己在哭。每到这个时候他脸上全是妖兽的体·液和鲜血,黏糊糊的特别恶心,视线一片通红,眼泪倒不好察觉了。
执徐左右看了看,其余人各自倚着什么东西休息,没发现小少爷情状异常。都在休息,不好叫人。执徐毫无表情的面孔破开一丝裂缝,略为无措,不知该怎么问温颜为什么哭,怎么劝不要哭,宛如一块悬崖边上狂风吹打的石头,摇摇欲坠不知如何是好。
“……没受伤。”良久,憋出这样一句。
“噢。”温颜点点头,继续抱着小盒子翻点伤药。一切处理完毕,他忽然瘪了瘪嘴,细声说:“执徐哥哥,我好没用啊。”
执徐面无表情瞪着他。
温颜半低着头,因为风吹日晒,娇生惯养的脸颊黑了点,软乎乎的婴儿肥消去了点,那双不笑也翘的眼睛蓄满泪光,睫毛眨一眨就沾满湿淋淋的水汽。
“饿了。”执徐突然说。
“啊?”温颜愣住,目光黯淡片刻,一下子明亮起来,“我有糖!”
还是龙须糖。
慕夫人担心儿子,特意拜托人送给他的。相比其他果糖,这种看起来更能填饱肚子。
执徐接了糖,放入口中,在小少年满怀期待的目光中,艰难说道:“甜。”
温颜开心笑了笑。今天他比昨天更有用一点。
“小少爷,我也饿。”赵惟安黏黏糊糊说。
“哎!”
温颜急忙爬起来,也给他发一块糖。
然后是郑一。
张抱朴。
还有许多许多,以前不认得,现在很熟悉的面孔。
赵惟安啧了一声:“好甜啊,温少爷口味真重。”
“太甜了吗?”温颜紧张问道。
赵惟安边嚼糖边说:“是啊,不过挺好吃的。”
温颜安心了点,手里的小盒子变成两个,认真询问谁还饿了,他这里准备了很多干粮。
……
四周是妖兽狰狞破碎的尸块。
满地污血。
坍塌的枯树、山岩。
还有晚风,夕阳,绚丽壮阔的晚霞。
以及一群十五六岁的少年。
本该上学堂、跟先生捣乱、顶嘴不服父母教训、吃糖、玩鞭炮爆竹的年纪。
他们浑身浴血,还没来得及长大的稚嫩肩膀,踉踉跄跄扛起对于他们来说太沉重的横梁。
因为没来得及长大,他们不够聪慧、不够强悍,会害怕、会迷茫、会犯错,犯错之后偷偷哭泣,哭泣之后默默前行,小心翼翼求一点肯定和夸奖。
他们还没来得及长大。
有父母师长挡在他们身前,有高大伟岸的人影为他们撑起将倾的天。长辈总说他们无需面对这些,可是天塌了人人能看见,擎天之人苦苦支撑的辛难他们也能看见。那种姿态,看见了,就记住了,于是他们努力爬到高处,像保护他们的人一样,笨拙伸出稚嫩的手掌,抵住那片太过沉重的天。
他们还没来得及长大。
又或许在伸手的那一瞬间,他们已经长成了曾经仰望的人。
……
三伏之后是夏末,秋日之后是凛冬。
时间如同湘川水,不舍昼夜。
这一年秋,城主府强征了几家世族的矿脉,开采炼器。到了年末,湘南物资匮乏的情况,总算比之前好一些了。
宁志来有了一把崭新的朴刀。
他骑着战马,与年轻的同袍一起,前往嘉偃关。
宁志来要去杨司军帐下讲课,年轻人护送他,顺便去替换轮休的战士。
路线早摸透了的,安全,很少出现意外。
一行三十多人,葛根生和齐连都在这一批里面,听说同行的还有一个杨司军亲手拿下的土匪头子,在后方改造了一年多,表现良好,被长官吸收进了队伍。可能因为以前做过很多恶事,把戾气全发泄出去了,现在改邪归正,比街边下棋的老头子都要和善。
入夜,起篝火,围坐休息。
老人苍白的发映出一点红光,整个人精神奕奕。一般来说,这样围着篝火的夜晚,他们会唱歌,一开始小声,后面就成了大合唱。宁志来和发妻念儿,便是在篝火旁认识的。
然而这晚,大家都很安静。
怕引来妖兽。
度过平静的一个夜晚,清晨继续行路。
到得辰时,突如其来的——
“列阵!”
异化妖兽,三只。
实力最强的炼体士最先挥刀,引走一只妖兽,余下三十人合围另外两只。
熟悉的敌人,熟悉的战阵,熟练的战斗节奏。
三十柄刀,齐齐斩向妖兽各处关节。
一只妖兽被围杀,另一只重伤发狂。我方死亡五人。实力最强的什长独自斩杀一只妖兽,回援,阻击剩下那只。众人协助进攻,妖兽倒下,我方重伤六人。
如同湘南进行的每一场战斗。
面对强悍凶猛的妖兽,弱小的人类,用命填死了它们。
接着打扫战场,挖取妖丹。
什长受了伤,与其他伤员一起在后方休息,然后变故陡生:
——还埋伏了三只。
三只齐攻,眨眼有四人倒进血泊。什长飞身跃起,斩杀一只,右臂折断。他将战刀换到左手,继续凶狠地扑杀。
赴死般扑杀。
他接到的命令是保证宁老先生安全,老人家搏杀妖兽三十多年的经验是无价瑰宝,无论如何,也要将老先生安全送到嘉偃关。
妖兽伏击的一瞬间,心中已有判断,必须尽快杀死其中两只,第三只战友可以解决,而他受伤不轻,寻常战法杀不死它们……
所以,他要用命填。
和无数战斗在湘南第一线的同袍一样。
利爪穿透胸口。
两只妖兽倒地。
……杀死了。
碧蓝天空占据视野。耳边有同袍呐喊嘶吼,刀枪入肉,喷薄的血温暖着他的脸颊。有些遗憾,有些安心,有些欣慰,这名普通的什长停止了呼吸。
……
“这是什么怪物,杀不死……”
异化妖兽和孱弱人族进入短暂的对峙。
宁志来提起朴刀:“捅它右肋,前爪往后十寸……”他念出一个位置,“我来,我来,我比你们清楚……”
“我来。”重岚郡从良的土匪头子说,“列阵——”
他是山寨一把手,习惯了指挥手下。什长战死,他自然而然成了领队。
“老齐老闻侧翼佯攻!”
齐连游斗在妖兽左侧,牵制它的行动。
“其余人跟我上——”
“上”字拉得很长,土匪头子全速猛冲。
“唰!”如三九寒风,凛冽迅疾。战刀捅入右肋,妖兽吃痛横撞,带头冲锋的兵士倒飞而出,脖颈喷出的血在半空中画出一道美丽的虹。
……
划破表皮的浅浅伤口愈加狰狞,五个人用命填平鸿沟,最后一刀捅入脏腑,搅碎心室。
妖兽倒地。
……
是日傍晚,仅余九人的队伍抵达嘉偃关。
宁志来拄着朴刀,走进最大的营帐。次日,他开始给轮休的战士讲课,一讲就是两个月,把半生积攒的经验全教了出去。
除夕夜,大家围着篝火吃肉唱歌。
宁志来和战友们坐在一起。
战友。
杨司军说,虽然没上战场,但他为湘南战场立了大功,等仗打完了,回苍岚山,希望他能参加典礼,温城主亲手为他授勋。
宁志来笑着,花白的头发映出一片红光。
夜间大雪纷飞。
他回到自己小小的营帐里,仔细擦净了朴刀,笑着躺下,给孙儿说授勋的事。小男孩趴在床头,眼睛里有星星:“阿翁好厉害!”
宁志来得意极了,如往常一样讲述他在战场上的威武事迹。念儿皱眉数落他多久没好好休息,絮絮叨叨,为他掖了掖被角。
宁志来嘀咕:“就你操心多。我还年轻,我又不累……”
时光里的女孩儿柳眉倒竖,便要发火。宁志来耸起肩膀躲了躲。她举起手来,怜惜地摸了摸丈夫胸口伤疤,轻声问:“真的不累吗?”
“不累的、不累的……”
他深深凝望发妻一眼,心说有你在,我怎么会累呢。
只要能保护你,保护俞儿远儿,些许苦累又算什么呢。
……
夜空广阔无垠,宁静高远。战鼓已歇,大家围着篝火唱歌。年轻的士兵身边坐着一个清秀可爱的女孩,他们相识不久,彼此还有些拘束。他红着脸说:“想听歌么?”
女孩儿声音细细的:“你唱。”
“咳嗯~”小战士清清嗓,撕心裂肺唱,“我把你爹砍死啦,我把你娘砍死啦……”
“妖兽有爹娘吗?”
“当然有,要不能从石缝里蹦出来?……还没唱完……我把你全家砍死啦……”
……
“真的不累吗?”
……
不累的、不累的。
……
妖怪和风雪打不倒他,他只是……有点老了。
……
年逾古稀的老人闭上了眼睛。
这一夜,他与许许多多战友同行,找到了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