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约法三章
沈让沉默了好一会儿，游子龙在那边吭哧吭哧地啃华夫饼，他吃得狼吞，却不舍得虎咽，沈让看了他半天，总觉得这个气氛并不怎么严肃。他用眼神谴责小火龙，想让游子龙意识到边吃边聊并不是谈话的态度，却发觉这人吃得不知道多开心，压根看不懂自己的眼神。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和别人说起这件事。往日都是大夫和护士说，他听，而今天忽然成他说。开口要比聆听困难得多，他再三准备，才抬手，在胸口往下一点点比划了一下，“从这儿，也就是第七颈椎和第一胸椎，以下，这个身体没有自主运动能力。”
一旦开口，似乎也就没那么难接着往下说了。
“没有自主运动，也没有感知能力……也就是外界的冷热痛痒一概不知。不会出汗，没有调节能力，会高热，会着凉，会受伤。同时也会骨质疏松，更容易骨折。”
“残存的神经导致了严重的神经痛，它几乎二十四小时不停歇，间断出现。同时，肌肉长时间静止，会引发痉挛。痉挛有时候会导致神经痛和残肢痛。医生曾经尝试解决这个问题，很不幸，活动肌肉和充足的休息可以适度缓解疼痛，但没办法根治。”
“同时，我的第五颈椎在那时候也受了点小伤，如果天气不好，或者背疼得太厉害，会影响到我双手的功能。”
“你也看到了，我衣食住行都能自己解决。的确有点不方便，但是在这个年代，并没有谁照顾谁的义务，我自己适应得很好。无论是排便，还是疼痛，甚至心理健康。我都能自我管理，也没有耽误工作。”
沈让闷头往下说，好像只要他说得足够笃定，就真的像一句话一样，轻飘飘地一带而过。他没给游子龙质疑或者提问的机会，也不知到底想要说服谁。
“药物，虽然有副作用，但是它的成瘾性并不强。相比疼痛导致的休克痉挛不安工作效率下降，我宁愿多吃点药，那点副作用，不值一提。”
他并没有更细致地解释其他方面的问题，只是严肃地解释了一下疼痛这个方面。游子龙的确是好心，但是强行减药量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怎么就不值一提了？”
游子龙本来听得云里雾里，他憋着好多问题，又怕打断沈让说话会被骂，到这会儿终于抢到发言机会，毛都炸起来了，先前还在计较些什么？不记得了！一步上前把床上的两瓶止疼药塞进兜里，
“药物过量和副作用能一样吗？！有害健康！还有上次卫医生说的那么多！什么，什么，心肝脾肺肾！诶呀不管了记不得了，反正就是对身体不好！”
“你好不容易白手起城地把朝城建立起来，你难道不想再多活几年多管理几年多救几个人吗？”
游子龙如连珠炮一般哔哔了两句，末了没词了，还恨铁不成钢地瞪着沈让，沈让这些年没怎么被人训过，面对小火龙的质问，被唬得一愣一愣的。
他是想救人，这是自小接受的教育，是异能者和战士的责任和信念，可以付出，可以牺牲，却从来没想过要为了什么活着。而建立朝城，其实一开始并非出于什么宏大的愿望……纯粹是需要自保，需要武器，需要人力。
他看着小火龙，也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自己身为机器的自我认知。
……机器是不怕损坏的，也不怕超负荷运转，不怕报废，只怕不好使。人命廉价，舒不舒服都没关系，有价值的其实是能力，只要还有用，就可以活，同理，没用了，活着也只是浪费其他人的资源。
“要实在痛得难受………我可以给你按摩！”
小火龙提出了能想到的解决方案，看了看沈让的表情。完全不能理解，按照卫医生的说法，按按就能舒服点的事情，为什么要顶着副作用每天糖豆似的吃止痛药，药好吃吗？
开始，他觉得是自己没理解到位，但这会儿听了沈让一番话，觉得自己理解得是对的——他的腿脚无知无觉，但肌肉又需要运动，那不简单，按摩不就完了呗？按摩舒服了还能减轻疼痛，说不定止痛药都可以不吃了呢！
沈让不置可否地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又觉得恶心。
游子龙这回儿吃完了，在床上转了个身，包装袋也不扔，就随手丢在床上，他坐到床边，伸手一捞，将沈让的右腿捞了起来放平到他的腿上。他是个十足的行动派，顺理成章地抱着沈让的腿，隔着裤子准确找到小腿三头肌，大手大脚地揉按了起来。嘴里还闲不下来地说：
“我给你按按吧，你看你那个害臊。按开了就舒服了么！要是按摩能舒服点那以后我天天给你按，也省得你跟吃糖丸似的吃止痛药。”
“放手。”沈让沉下脸。
其实游子龙的动作并没有太唐突，或者说，这次他的状态并没有太狼狈，所以他甚至没有感觉到之前那样的抵触和生理性不适，只是条件反射性的往后退，往后转了两圈。
游子龙没撒手，他没系束缚带，被带得有些不稳，他猛一抬头眯眼，寒声重复了一遍，因为情绪波动，一早上还没来得及按摩活动的腿被这样大幅度改变姿势，忽然抽了几下，宛若涸泽之鱼，分明失去了生机，却还是跳动着，挣扎着，不甘就这么死，死不瞑目。
丧尸也是这样吗？冰冷的，死气沉沉的，姿态诡异的，无法自控的。他看着裸露在外的双脚，脚背青白，脚尖乌紫，没有健康的足弓弧度，那是健康的肌肉才有的张力，他脚尖是向下的，微微勾着，脚踝也不知是水肿还是什么原因，皮肤干燥粗糙，却显得臃肿，此时在游子龙怀里拍打似的抖动，他死死地盯着，瞳孔缩小，猛地抬眼盯着游子龙。
“我让你放手！”
游子龙看见他的眼神，吓了一跳，忙撒手。沈让往后退开老远，靠背“嘭”地撞在墙上，猛地停下来，转了个身，进了洗手间，把门“bang”的关上了。
昨天他走的时候听见了一声干呕，今天近距离参与了错过的剧情，该来的始终都是会来的。
沈让果真在吐，先是干呕了几声，尔后是近乎嘶哑的……说不上来是什么样的声音，像是喘不上气，像是肺腑脏器里有什么争先恐从地溢出来，像是中弹后神志不清的闷哼，像是，在哭。
沈让会哭吗，会崩溃吗，会有害怕的东西吗？
游子龙一下子也没有刚才那种“按按就好了”的自信了，他原本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但听着门后的动静，争辩的心情呼啦一下子没了，惊得不知所措，耷拉着脑袋眼角和嘴角，可怜巴巴地看着门，扯着嗓子开始嚎，
“长官，你别难过，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三个臭皮匠胜过诸葛亮，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你原谅我吧！我错了！我写检讨！你别难过啊！”
沈让其实没有生气。或者说，他没有在生游子龙的气。昨天他发了很大的火，消耗了大量的情绪，已经没什么力气再生气了。他用额头抵着洗手池，半张着嘴，极其吃力地喘着气。受伤导致膈肌受累，呼吸功能受限，每次剧烈呕吐，他都觉得自己要死了。
他真的没有生气，只是觉得自己恶心。
“长官，你还好吗？”游子龙扒在门上，又不敢再擅闯，“你没事吧？”
他胡言乱语地道歉，把能想到的错误全都忏悔了一遍，“我，我错了，我昨天不该骂你的，我不该自作主张帮你揉腿的，我不该不好好看资料不好好学异能的，我一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长官，我能进来吗……”
游子龙正在门口气都不带喘地猛嚎，眼前的门忽然被拉开。沈让仰起头看了他一眼，生理性的泪水已经被洗干净，眼周还有些红。小火龙看见他，连忙蹲下来，仰着脸，一双眼睛无辜又委屈，还顶着起床之后没梳的一脑袋毛，
“长官，我错了，你别生气……你……你别难受。”
他的眼神太干净，以至于沈让完全不知道怎么去责备。他摇了摇头，眼里全都是疲惫，却没什么火气。沈让身手轻轻摸了摸游子龙的侧脸，他手上有着握抢的茧子，刚洗过冷水，也很凉，触感并不柔和，却稳定而坚硬。
“吓着你了。”他说。
小火龙蹲着，双手扒在他轮椅边上，又小心地搭到他膝盖上，点了点头。他以为沈让会生气来着，没想到迎来这样一句。
他人都傻了，心说：完了完了完了，这人是不是疯了，连火都不发了，气都不跟我生了？！我是不是要被赶出去了，长官是不是不喜欢我了，长官会不会嫌我烦把我调去种地，会不会不让我吃食堂了，小火龙，地里黄，两三岁，没了让……
在肚皮里打好的一万字哭号腹稿一下子都没派上用场，小火龙缩了缩脖子，极其小心地瞥了一眼沈让，
“长官……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我还可以住在这儿吗，我的小灶还没开呢……我还没监督你……我……你……你怎么罚我都行，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沈让看着他，其实没找到一个游子龙非要留在这儿的理由，但看着快哭了的年轻哨兵，又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拒绝。他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别嚎了，……你如果真的有心留在我这儿住，就去找一下卫医生吧。”沈让叹了口气，扭开脸，看着窗外，“他会告诉你怎么和我……目前的状况，相处的。”
“但你得答应我三点。”他继续说，“第一，没有我的允许，不能碰我。”
他深吸了一口气，回想起昨天那句“我吃饱了没事干就惦记你的腿”，恶心又险些泛上来，顿了顿，才勉强放平语气，多加了一句解释，
“我知道这身体恶心，没什么好惦记的。但它毕竟是我的一部分，支配权在我。只要我不许你碰，疼死也是我的事。”
说到最后，语气又有些发狠，明显还没有释怀。他闭了闭眼深呼吸，才把这种情绪压下去，继续说下去，
“第二，办公室所有的东西，未经允许，不能翻看。外面的电脑和平板用你自己的权限，可以登录你自己的系统，我不干预。”
“第三，通过异能考核，这一次的实训期结束，考核最少达到前五。达到你应该有的实力，会安排你出任务。不能因为留在我这里，大材小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