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晋卿记 > 断其肢
    巳正,阳光正好。

    睡醒的景贤发现自己身上多了一条毯子,正诧异的时候,帐内一名添香的下人就迎了过来:“郑公子,现在是巳正。”

    “巳正,这么晚了。”景贤想起今天还有事情要做,就起身问道:“这毯子是你帮我盖的吗?”

    下人笑着摇摇头:“不,是我家主子给您盖的,今儿比昨儿冷了许多,他怕您着凉了。”

    “噢,替我谢谢你家主子…他去哪儿了?”

    “刚用完早膳就到四殿下那儿去了。”

    景贤走到铜镜前随便整了整头发,回身道:“那我就先回去了,二殿下不在,我也不好再多待。”

    “公子慢走。”下人目送着景贤出去,随后继续往香炉里添香。

    不久,玉衡的帐内。

    “……孟母曰:‘真可以处居子矣。’遂居。及孟子长,学六艺,卒成大儒之名。君子谓孟母善以渐化。”

    玉衡把书放到腿上,失落地低下头。见她如此,铉儿疑惑道:“姨娘,您怎么了?”

    玉衡有气无力地问道:“铉哥儿,你觉得这是个好故事吗?”

    铉儿答道:“孟母三迁助力孟子成才,自然是好故事。”

    玉衡揉了揉肿胀疼痛的胸口:“是啊,因为孟子有个好母亲,所以这是个好故事。唉,也不知什么时候我才能当娘,我也想像孟母那样认真培育自己的孩子啊。”

    最近两个月玉衡的心情一直不大好,铉儿也就依照惯例哄着她:“若非姨娘的身体不适合生养,铉儿其实也想要个弟弟,这样就有人和我一起玩了,不仅姨娘高兴,铉儿也会很高兴的。”

    玉衡摸了摸铉儿的头,将他搂进怀里:“你这孩子总是这么懂事,如果可以的话,我一定收你做我的儿子。”

    铉儿的亲娘红绡已经去了很久,所以在听到这话的时候,他的喜悦是发自内心的:“那姨娘说话算话,等阿耶一回来,我就认您当娘!”

    “嗯。”玉衡捂住嘴,腹腔内又是一阵恶心。

    不多时,景贤和玉哥儿拿了两套旧书过来,玉衡连忙招呼他坐,又叫下人去沏了茶:“多谢先生,快坐下歇歇吧。”

    景贤坐下道:“姨奶奶,这都是临时收集起来的,您看看还有没有缺的,有的话我再回去拿。”

    玉衡笑道:“缺了也无妨,这些足够铉哥儿读一阵子了。哦,我还有件事想请教先生。”

    “您但说无妨。”

    “我最近不太舒服,总是胸口痛,还喜欢干呕,特别是闻到饭菜气味的时候,呕得格外厉害。”玉衡抚着胸口倚到桌上:“动不动就犯困,困了睡起来又浑身酸软,搞得我心情都变差了。郑先生,您看我这是不是得什么病了?”

    景贤有种极其不详的预感:“姨奶奶,人多不便,先让铉少爷和其他人出去吧。”

    玉衡就把多余的人都叫出去了。景贤清了清喉咙,问道:“这种情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一个多月前吧,刚开始的时候还不像现在这么严重。”

    “每个月的月事还稳定吗?”

    “稳定,就是比从前少了点儿。”

    景贤十分疑惑,少顷又不自觉地摇了摇头:“不,这可不是月事。您把手放到桌子上。”

    玉衡听话照做,把手搁到桌上让他诊脉。就这么安静了大半日,面色凝重的景贤终于开口了:“上次行房是什么时候?”

    玉衡双颊绯红:“七、七月……”

    “那就是喜脉。”景贤嘴上说着祝福的话语,脸上却没有任何喜色:“恭喜姨奶奶,您已经有两个多月的身孕了。”

    玉衡喜出望外:“真的吗?!那为什么——”

    景贤知道她想问什么:“不是月事,是下红。这段时间您最好多卧床休息,千万不要大动肝火,也不要想不开心的事,至于安胎和治下红的药,等我去和御医们商量一下,天黑之前会开给您,您按时服用便是。”

    玉衡有些呆滞地眨眨眼:“哦哦,好的。”

    候在帐外的玉哥儿见景贤阴着脸出来,就走到他跟前问道:“主子,您怎么了?”

    景贤耷拉着嘴角:“大喜,苏姨娘怀上了。”

    “那您干嘛苦着个脸?”

    “她不适合生养,如今又得了下红之症,可是看她那求子心切的样子,我又不忍心让她把孩子打掉。”景贤搓了搓冰冷的双手:“唉,等晚上我给楚材写封信吧。”

    清晨,虎思斡耳朵。

    总觉得身上有一股很强的压迫感,睡梦中的窝阔台猛地一睁眼,就正好对上了此人熟悉的金色双瞳,直吓得他像撞见了地狱里的恶鬼般瞪大了漂亮的桃花眼,嘴里也下意识地迸出脏话:“我*!你/他/妈什么时候来的?!”

    赤温侧身坐到床上,一本正经地看着窝阔台:“主人,我有几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

    见他这样,窝阔台也紧张起来:“什么事?”

    赤温比出“一”的手势:“第一,您的前世注定已经出现了,就在您身边,这几年内你们会有生离死别的危险,只要度过去,你们俩就能成;要是度不过去,那就延续今生的孽缘。”

    “第二,吾图撒合里养的那只海东青也可以像我一样变幻人形,在我摸清他的底细之前,您最好时刻提防着他。”

    “第三,察合台二殿下被鹰抓伤了,不过现在应该已经痊愈了。哼,也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家伙,最好别让我碰见它,仔细我把它的翅膀打断!”

    听他飞速地把话说完,窝阔台举起手道:“赤温先生,我有问题要问。”

    “问吧。”

    “吾图撒合里知道他的海东青会化人形吗?”

    “他不知道。”

    窝阔台坐起来,疼惜地摸了摸赤温的脑袋:“如果只是为了这些,直接给我托梦不就好了,何苦自己跑来呢?”

    赤温浅浅一笑:“主人,你难道感觉不出来吗?你现在就在梦里啊!”

    眼前一黑,紧接着又是从床上惊醒,扑面而来的真实感和某部位灼热的肿胀告诉窝阔台,这一次他的确是醒了:“呼~还真是梦啊!”

    他掀开被子下床,走到等身铜镜前把镜中半/裸的自己打量一番,满意地摸着下巴道:“啧,孛儿只斤·窝阔台,你似乎比昨天更好看了。”

    “那天我跟他在路上走,他说他不喜欢别人叫他红玫瑰,因为他不靠脸吃饭。”在上回他们去的那个隐蔽的密室里,楚材一边给镇海讲着窝阔台的糗事儿,一边笑得前仰后合:“然后每路过一家有镜子的店,他就要进去照一次,一共路过八家店,他就真的照了八次!”

    可巧窝阔台买完东西回来,刚进门就看到他俩在那儿哈哈大笑:“喂,你们两个怎么笑得跟猪叫一样?”

    镇海都快笑岔气儿了:“哈哈哈,吾图大人刚刚给我讲了个笑话,我没忍住哈哈哈哈哈——”

    “有那么好笑吗?就笑成这样?”窝阔台饶有兴趣地抓了个凳子坐过来:“吾图,你给他讲什么了?也给我讲讲呗?”

    楚材急忙摆摆手,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行不行,不能给你讲!我的妈呀我笑得肚子疼哈哈哈哈——”

    窝阔台突然察觉到了什么,就把手里的油纸包往桌上一砸,盯着楚材质问道:“吾图撒合里,你是不是说我坏话了?”

    楚材的笑容立马僵在了脸上:“没有没有,微臣哪里敢说您的坏话呀?”

    镇海忙道:“三殿下你别听他的,他说了,他刚刚才说的!”

    楚材大惊失色,慌张道:“你这个买买提,不许胡说八道!”

    “好啊,你居然真的说我坏话了!”窝阔台把鼓鼓囊囊的油纸包圈进怀里:“亏我还买了这么多烤包子,你一个都别想要!”

    楚材一听急了:“别啊,我馋烤包子好久了,您就给我留两个吧!”

    “不给,一个也不给。”

    “三殿下~”

    “不给。”

    没办法,为了烤包子,楚材只好使出惯用伎俩——虽然不知道这招对男人管不管用。

    “三殿下,我错了……”他用两根手指委屈巴巴地拽了拽窝阔台的衣袖,水灵灵的双眸可怜可爱,就像一汪甘甜的清泉:“我以后再也不说你的坏话了,你就给我一个烤包子吧,求你了~”

    “呃……”窝阔台双颊绯红,只好从油纸包里取出一个热腾腾的烤包子递给楚材:“好吧,只能吃一个,再要就真的不给咯。”

    楚材喜笑颜开地接过包子:“多谢三殿下!”

    镇海咬了一口手里的烤包子,轻轻笑道:“三殿下,刚才您眼睛都直了。”

    窝阔台陡然一惊,脸比方才更红了:“胡说八道,我哪里眼睛直了?我又不是没见过像他一样可爱的东西。”

    楚材飞快地吃下烤包子,用手帕擦擦手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我得回宫去了。”

    镇海转头道:“路上小心点儿啊。”

    “嗯。”楚材把披风一披,就推门出去了。

    皇宫,御花园。

    楚材用手指搅着耳边的小辫子,正漫无目的地在石板路上走着,因为是深秋,所以园中的菊花开得格外繁盛,有金黄、银红、浅紫和纯白四种颜色,分别栽在不同的花圃中,就像四位服色相异的绝代佳人,是这凉风萧瑟秋日里最后的美景。

    “这是什么品种?”楚材指着纯白的那一圃,看向跟在他身后的下人们。

    一个俏丽的女孩子高声答道:“瑶台玉凤。”

    “瑶台玉凤?”楚材附身从那花圃里折下一朵绒团似的大花儿,轻轻捻了捻它温润洁净的花瓣:“刚刚是谁说的?出来。”

    那个女孩子飞快地从队伍里走出来,向楚材行了个礼,后者饶有兴趣地挑起她的下颔,浅浅笑道:“你叫什么?”

    女孩有些慌张害怕:“回、回殿下的话,奴婢叫小凤。”

    “小凤?”楚材在那朵瑶台玉凤上轻轻地落下一吻:“这花儿就送给你吧。”

    小凤连忙低下头,战战兢兢地接过楚材递来的花:“多谢王子殿下。”

    楚材毫不忌讳地拉住小凤的手:“这花园逛久了没意思,不如…随我回宫去?”

    小凤当即面红耳赤:“啊,这、这……”

    “唷,我来得不巧了。”对面突然传来一把清亮的男声,楚材寻声望去,只见屈出律正带着一批下人站在那里,傅粉般的俊容浅含笑意:“这秋高气爽的,女古王子兴致不浅呐。”

    楚材向屈出律作了个揖:“陛下一向政务繁忙,今儿怎么有空出来了?”

    屈出律轻摇折扇:“我这两天不忙,就出来随便转转。正好你在这儿,要不要陪我一起走走?”

    楚材微微颔首,就上前跟屈出律走到一处,后者见他一直拉着小凤的手,因而问道:“王子为何不成家呢?”

    楚材反问:“您又不是不知道我,成了家,我还能这么自由地找莺莺燕燕吗?”

    屈出律轻嗤:“王子果然风流。”

    楚材悠闲地揽过小凤:“无事一身轻,我不像您那样政务缠身,所谓风流,也不过是闲暇之余图个乐子罢了。”

    走着走着,就走到了一座被花朵簇拥着的小亭子旁边,待两人进去坐定,楚材把小凤手里的瑶台玉凤拿过来放在桌上,含情脉脉地看着她道:“小凤,你来倒茶。”

    小凤红着脸答了声是,就从茶盘上拿起满当当的茶壶,先倒了一杯放到屈出律面前,再转过去倒第二杯。因为紧张,她的手一直抖个不停,所以刚刚把第二杯茶倒好,她就一个没拿稳,把易碎的青瓷茶杯摔到了地上。

    “蠢货!”楚材态度骤变,眼里满是霹雳般的煞气:“还不跪下?!”

    女古是什么性子,皇宫上下人尽皆知,小凤被吓得双腿一软,不慎跪到了破碎的青瓷片上,但此时恐惧已经填满了她的内心,她甚至感觉不到膝盖的疼痛:“奴婢知错了!奴婢知错了!还请殿下看在奴婢年幼粗笨的份儿上,饶恕奴婢吧!”

    【此处有删减。】

    【我就想知道我到底哪里有问题改了起码七八遍了居然还不过审这是我没想到的】

    楚材又拿来一个崭新的杯子,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虽然喝的时候他处之泰然,但把杯子放到桌上的时候,他的手抖了一下。

    这个细微的动作被屈出律看在了眼里,但他装作不知道:“按照方才女古王子说的,把她丢到草丛里去。”

    失血过多的小凤脸色煞白浑身无力,疼得已经快没知觉了,她被抬下去之后,几个下人立即凑上来擦拭地上的血迹,楚材不想再多待,就打了个哈欠起身道:“陛下,我困了,既然这出好戏已经看完了,那我就先回去了。”

    屈出律笑问:“你怎么这么喜欢睡觉?”

    楚材趣答:“我毕竟有个睡王1祖宗嘛。”

    屈出律执起茶杯轻抿,言语挑衅:“也是,你和他很像。”

    “像吗?不像吧?”已经起身走了两步的楚材回眸一笑:“我不喝酒,所以只要我睡醒了,就是真的醒着。”

    他步履轻移,飘逸的发丝被秋风拂起,卷动一身梨花的清香,朝着身后散去。

    “殿下,皇后娘娘来了。”

    “嘘,你先出去吧。”

    “是。”

    卧室里,刚刚睡醒的楚材正躺在床上发呆,浑忽遣退了下人之后,独自走进来坐到床边,低声问道:“王祖,你还好吗?”

    楚材疑惑:“王祖?”

    浑忽嫣然一笑:“你和仁宗同辈,按理我该叫你王祖的,比直接叫表字好些。”

    楚材勾了勾嘴角:“娘娘想叫就叫吧。”

    浑忽见他神情怅惘,双眼迷离,便道:“今天在御花园里发生的事儿,我已经知道了,这不是你的错,不要放在心上,好吗?”

    楚材转了转拇指上的白玉韘:“那个女孩子什么时候死的?”

    浑忽惋惜地垂下眼睫:“她失血过多,放进草丛里没一会儿就死了,陛下已经着人把她的遗体送出宫去了。”

    “她埋在哪儿?”

    “城郊的乱葬岗。”

    “就这还说不是我的错?”楚材苦笑着捂住双眼:“那句话是我说的,即便我根本不想伤害她,事到如今也无法挽回了。”

    浑忽摇摇头:“你只有说那样的话,才能让陛下相信你就是真正的女古,这不过是一次失误,不要总把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

    楚材既后悔又自责:“是啊,不过是一次失误,就夺走了一条鲜活的生命……”

    浑忽见不得他这样,就用认真且强硬的语气说道:“王祖,你要明白,当细作间谍本来就是一场难熬的持久战,你只要在不危及自己性命的情况下尽量获取更多的情报就行,无关人员的死活不是你该操心的事,等你经历得多了,自然就习惯了。”

    楚材揉了揉眼睛,只是沉默不言。

    几日后的夜里,事先约定好的四人在密室里碰面,楚材是最后到的。

    窝阔台帮他开了门:“我们都等你半天了,你怎么才来——”

    话还没说完,楚材就迎面抱住了他,无端被抱的窝阔台大吃一惊,正欲发问,就被楚材抢了先:“我知道这样做很失礼,但我还是想做,三殿下,就这么让我抱一会儿好吗?”

    窝阔台听出了他声音里的酸楚,就没有反抗:“吾图,你怎么了?”

    哲别连忙过去关上了门:“有什么话到里面去说,现在是夜里,仔细被人听见。”

    因为楚材不愿意放开窝阔台,所以他俩在门口呆了一会儿才进去,镇海正在里面沏茶,抬头看见楚材脸色不好,遂问道:“怎么了这是?”

    楚材坐下来,接过镇海送来的热茶:“说来话长,我给你们仔细讲讲吧。”

    等大家拿到茶坐定,楚材就把那天御花园里发生的事告诉了他们,说完之后,身为老手的三个人虽然没有太大的反应,但都在沉沉地思考着什么。

    镇海用茶杯暖着双手:“吾图大人,这种事情很常见,你不要太在意,久而久之就会习惯的。”

    “皇后也是这么给我说的,但我除了这个以外,还有一件更在意的事。”楚材摸着下巴:“我身边跟着好几个间谍下人,其实只要他们把小凤带下去放掉就没事了,但屈出律制止了我,非要下令当场对小凤动手,因为这样我就没有放走她的机会了。所以我在想,他是不是早就发现了什么?”

    窝阔台表示赞同:“很有可能。屈出律是个很仔细的人,或许是他察觉到了你不是耶律女古,所以才用小凤故意试探你,那句‘杀鸡儆猴’,与其说是借小凤警告其他下人,倒不如说是借小凤来警告你。”

    镇海听得背脊直发凉:“如果真的被察觉,咱们岂不就要强行中断任务了?”

    哲别给出了否定的回答:“不,形势还没有严峻到那种地步。”他坚定地看向楚材:“吾图大人,往后的日子里我只能劝你多加小心谨慎,一定要时刻保持高度警惕,什么时候你要是感觉不对劲儿了,或者感觉自己可能会有生命危险了,务必在第一时间通知我们,我们会立刻撤离。”

    “嗯。”楚材一口气喝完了杯子里的茶,此时的他只觉得身心俱疲:“我有些累了,今晚就住在这儿好了,宫里有人顶替我,不会被发现。”

    镇海颔首:“好。哲别将军今晚也住下来吧?这儿只有两个房间,就还像刚来的时候那样两个人住一间好了。”

    哲别也同意了,于是四个人又聊了一会儿,就各自回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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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历史】睡王,即辽穆宗耶律璟的绰号,他很喜欢睡觉,而且为人暴虐残酷,嗜酒成性,身边的不少近侍都被他虐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