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年底，中都下了一场十几年未见的鹅毛大雪，下了三天都没停。各地官员的年假原是从小年放到正月初十，可楚材直到除夕那天才回到府里，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楚儿，好消息！”善才把一卷圣旨放进楚材手里：“圣人调你到尚书省了，任正六品右司员外郎，这诏书还是圣人身边的张公公亲自送来的呢，你打开看看。”
楚材打开圣旨：“上个月福兴大人新拜1尚书右丞，而我是右司员外郎，那他岂不又成了我的顶头上司？”
善才笑道：“说明你们有缘。”
“二爷。”柒月端着两杯茶进来，放到桌子上：“三爷新得了两罐大理国的茶叶，特地沏来与您尝尝鲜。”
善才打开杯盖，见杯底的茶叶碎碎如石块一般，就问道：“是碎银子吧？”
“对。”楚材也端起茶：“快试试，这茶可香了。”
善才尝了一口，惊道：“不苦！”
楚材莞尔：“知道二哥怕苦，素日里喝的都是加了冰糖的菊花茶，所以才专门沏了碎银子来。”
不久，善才看着柒月离去的背影道：“楚儿，你不处置她吗？”
“大哥两个月前就告诉我大嫂殁了，只是我当时忙着救灾，抽不出手来审问她。”楚材轻轻摇了摇茶杯：“过两日我想去祠堂给大嫂上柱香，咱们仨一起去吧。”
善才点头道：“成。”
善才走后，楚材让肆月把柒月带进来，还给了她一把椅子坐。柒月高高兴兴地坐到椅子上，问道：“三爷只给奴婢椅子坐，该不会是因为奴婢差事做得好，所以您要嘉奖奴婢吧？！”
楚材假笑道：“肆月，去把我赏给柒月的东西拿来。”
肆月拿来一个镶珍珠的云雷纹方盒，双手送到柒月手里，柒月正要打开时，楚材突然叫住了她：“等等！陆月，你进来吧！”
陆月忽然带着楚材院里所有的下人走了进来，把柒月围了一圈。陆月道：“柒月，大家都想看看三爷送你的礼物，我就把他们都带进来了。”
一大群人就这么乌压压地盯着柒月看，这让她感到不舒服，可她还是按耐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一把打开了盒子。
“啊！”柒月倏地大叫一声，把盒子扔到了地上，那里面赫然滚了几颗马钱果出来，橘黄橘黄的，还带着几片叶子。楚材问道：“怎么了，你不喜欢这份礼物吗？”
柒月惊慌失措，指着那地上的果子：“这是马钱果，里面的种子是有毒的，三爷为何送奴婢这个？！”
楚材依旧笑着，只不过多了三分怒气：“我送你这个，自然是为了嘉奖你差事办得好，至于你是为谁办的差事，左右不是我。”
陆月跟道：“柒月，你不通药理，为何一眼就能看出这盒子里装的是马钱果，还知道里头的种子有毒？”她淡笑，嘲道：“莫不是看话本知道的吧？”
“三爷，奴婢知错了！”柒月怕死，也没什么心机，楚材还没费力呢，她就一口气全吐出来了：“奴婢不是有意要害大爷的，都是因为有人指使奴婢，说只要奴婢听他的话，他就会给奴婢寻一个富贵婆家，让奴婢过上好日子。可是都过去这么久了，那边还是一点儿消息都没有，奴婢也不敢亲自去问。”
陆月问道：“是谁指使你的？”
“奴婢也不清楚，总之……总之是一位贵人，住在中都。”
“不清楚？”陆月看向楚材：“三爷，要不给她上刑吧？只怕不打她两下，她说不出真话。”
柒月吓得咣当一声磕下头，浑身都在发抖：“陆月姐姐，奴婢说的都是真话！那日奴婢被人抓走，见到的只有一个年轻的下人，那人说他是为他的主子办事，可奴婢根本不知道他的主子是谁！”
奴婢身份本就低贱，况且这也是个见不得人的事儿，主子不出面很正常。楚材道：“你还记得那人的长相和打扮吗？”
“长什么样奴婢记不得了，他穿了件灰色的衣服，扎着一条白布腰带。”
陆月道：“三爷，这打扮一听就是个低等下人，探不出什么来。”
“谁都可以换衣服，但脸换不得，她偏偏把最重要的忘了。”楚材转向柒月：“还有什么要说吗？”
柒月摇了摇头：“没有了。”
“十脊杖，赶出府去。”楚材冷冷地抛下一句，就让两个家将把梨花带雨的柒月带了出去。陆月对着满屋的下人们喊道：“都看见了吧？我不管你们是端茶的还是粗使的，只要卖主求荣，就是这个下场！”
不久，下人们都出去了，脊上沾满鲜血的柒月也被抬出了耶律府，楚材跪在菩萨柜前，正呆滞地看着那上面的供像。
陆月走到他身后：“累了吧，我给你揉揉肩。”
“不用了。”楚材轻轻拨开陆月的手：“我真是想不通，柒月那么好的姑娘，为何会串通陌生人来诬陷我？是我对她不好吗？还是我哪里碍着她了？”
陆月嫣然一笑：“三爷是好主子，对每个下人都好，是她自己生在福中不知福罢了。”
“柒月背主，叁月也去阿娘那儿伺候了，我身边只剩你和肆月可信了。”楚材从蒲团上站起来：“陆月，你去库房里把那尊白玉貔貅拿出来，大年三十见了血，不吉利。”
陆月走了几步，忽然察觉到不对，就回头问道：“三爷，你似乎不太叫我姐姐了。”
“姐姐……有些亲昵。”楚材的笑还是那样温和的笑，说出的话却丝毫不见往日的柔情：“从明天起，你就叫回本名玉衡吧，你也该为自己的婚事考虑了。”
耶律府的规矩，女婢只有在嫁去府外或者成为妾室的时候才能改回原名，显然楚材不会让她成为妾室，那就只能是嫁去府外了：“三爷，我不想嫁人。”
“不急，看你什么时候能找到好人家，实在找不着，留在府里也行。”楚材取了三炷香出来：“去把貔貅端过来吧。”
次日清晨，辨才和善才合力把楚材从卧房里拉了出来，楚材虽然打扮好了，但人还是迷糊的，就慢腾腾地往前挪着：“天还没亮呢，我还没睡醒呢……”
辨才轻轻拍了拍楚材的脸：“快醒醒吧，今儿是元旦，咱们都得进宫朝觐，你这一步歪一步的，小心把官袍弄脏了。”
楚材打了个哈欠，蹙着眉头唧唧歪歪：“好不容易放了年假，还不让人睡懒觉，嗯…我好困啊……”
善才悄悄道：“大哥，小孩子觉多，上了马车就让他睡吧。”
楚材睡醒的时候，马车已经进了宣阳门，并在应天门前停下，从这儿开始，京官们就要自己走进去了。从应天门到大安门，再从大安门到大安殿，看着大安殿玉阶下熙熙攘攘的人群，蔫乎乎的楚材又困了。
昨晚他听了一夜的炮声，今早大雪停了，太阳却没出来，没有融雪时刺骨的寒冷，应该是冻不醒他的。
一声钟响，意为时辰将至。京官们不再寒暄，纷纷按照品级站好，楚材被钟声惊醒，遂离了辨才和善才，站进了六品的队伍里。
俄而又一声钟响，一品京官走上玉阶，入大安殿向皇帝行三拜九叩大礼，皇帝再赏给他们每人一件礼物，作为新年的祝福。以此类推，待到六品进殿时，已经过了半个时辰。
除了元旦这一次，四品以下的京官是没有资格进入大安殿的，所以大家都很激动，只有楚材在静静地观察殿内的构造和装饰，漆红的顶梁柱和殿顶华丽的彩绘让他心生愉悦，轻轻地勾了勾嘴角。
永济身穿冕服，正纹丝不动地坐在龙椅上，活像太庙里祖宗的画像，连冠上的十二旒都不见摇晃。众人行过大礼，永济道一声“免”，张祥就带着几名内监走到了众人面前，把红玛瑙托盘上的礼物一一呈上。
赏完礼，众人双手捧着礼盒向永济谢恩，然后并排整齐地走出大殿，一直走到大安门外才散。楚材打开礼盒，见里面放着一块镂空银杜鹃花纹的镶玉牌，外圈是雕花，内圆是一块打磨好的和田青玉，成色无暇莹润，是青玉中的上品。
楚材看到辨才和善才正在附近给他招手，就跑过去问道：“大哥二哥，你们的礼物是什么花纹？”
辨才把盒子打开，里面也是一块镂空银花的青玉圆牌：“我们俩都是兰花。”
善才笑道：“可巧大哥最近喜欢兰花，不想还真拿到了。”
楚材眼睛一亮：“大哥不是独爱梅花吗？怎么又喜欢上兰花了？”
“闭嘴闭嘴…”辨才急着要捂善才的嘴，却被他推开了。善才抓着辨才的那只手，看着楚材道：“大哥得了一幅翼王府送来的画，画的是兰花，但不给咱们看。要不是那天画松说漏了嘴，咱们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呢！”
楚材一听，也好奇起来：“大哥收藏的那十几幅画都是裱好了挂在屋里的，怎么这幅就收着？是太宝贝了吗？”
面对着弟弟们的好奇，辨才叹了口气，低低念道：“今春兰蕙草，来春复吐芳。悲哉人道异，一谢永销亡。”
二人一怔，然后自责地垂下了头。善才认真地道歉：“大哥，对不起。”
辨才微微一笑：“都是过去的事了，你们要是想看，等到家我就把它拿出来。”
“不必了，大哥还是把这幅珍宝藏着吧。”楚材随即打开自己的礼盒，挑开了话题：“你们看，我的是杜鹃。”
辨才和善才面面相觑。善才蹙眉道：“杜鹃虽美，却是由杜鹃鸟泣血染红。传闻古蜀国望帝杜宇爱民如子，却遭到奸人污蔑，最终含恨而死，其魂魄化为杜鹃鸟，终日哀鸣不尽。圣人为何会挑杜鹃这样寓意不好的花儿作为纹饰呢？”
楚材看着盒子里精致的银玉牌，摇了摇头：“我知道梨花有离别之意，就没盼着，不想却拿到了杜鹃，此花相较梨花悲戚更甚。”
一阵寒风掠过，大安门内又走出来一批人。辨才道：“咱们在这儿站半天了，边走边说吧。”
楚材正要走，一回头却发现在大安门的另一侧有一个身穿紫袍的熟悉身影，他正在和另一位紫袍男子道别。
“二哥，帮我拿着。”楚材把礼盒塞到善才手里：“你们先走，让肆月等着我，我去找个人。”
“你找谁去啊？！”善才一手抱着一个盒子，楚材却已跑远了。
福兴和那人到了别，正要往鱼藻池去，忽听得背后有人叫他，就回过头来看。
楚材笑着走到福兴面前：“卑职给福兴大人请安。”
福兴叫了免礼，疑道：“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不回家？”
“卑职想再看一看，拜完就走没意思。”楚材看向进入大安门的一群穿红着绿的人：“大人，他们是各国的使者吗？”
福兴知晓楚材是有意和他搭话，就答道：“是，他们来送今年的贡品。”
楚材又看向几个身穿云锦的使者，他们身后跟了好几辆马车：“那是宋国的岁币吧？真是好大的阵仗。”
福兴笑道：“熙宗时要得比这还多，现在大金也不缺这些东西，就让他们少送了些。”2他看了楚材一眼：“我年轻的时候头一回参加元旦朝觐，也和你现在一般，看什么都觉得新鲜。”
楚材目送着宋国的岁币马车走进大安门：“那就趁新鲜的时候多看几眼，给自己留个好印象。”
“主子。”阿剌赫捧着礼盒走过来，见楚材也在旁边，就俯身道：“楚材大人。”
楚材惊疑：“大人可以带侍从进来？”
“圣人今晚要在仁政殿为一二品的官员设宴，所以能带着下人进来。”福兴侧过身：“我要去琼林苑，不如同行？”
楚材欣然答应：“好。”
走在结了冰的鱼藻池畔，一路的梅花艳红似火，戴着三夜里积起的皑皑白雪，真是美不胜收。福兴捧着一个手炉，两手塞在手笼里：“去年你进过一次宫，但不愉快。”
楚材点了点头。福兴又道：“你那封信我看过了，圣人也处置了他们，想来宫里不会再有这类丧心病狂的事了。”
楚材停下脚步，向福兴作揖：“多谢大人。”
福兴笑问：“不过，你为何会想到找我？”
楚材直言直语：“卑职不知圣人性情，不敢直言相告，但卑职知您正直善良，同圣人也有交情，所以卑职才出此下策，借您的手为圣人送信。”
“呵，果然是初生的牛犊不怕虎，你才见过我几面，你怎么就知道我正直善良了？胆子还真大啊你！”福兴这话听着像是教训楚材，其实他的语气里一点儿愤怒也没有：“不过能拐着弯儿送信，你也挺精的。”
楚材乖巧地搓了搓手：“那卑职就当您在夸我吧！”他顿了顿，认真地问道：“大人，卑职也有一个问题想问您。您为何如此看重卑职？”
福兴埋头想了想，转而看向枝头盛放的梅花：“一个是当年射兔节，你不仅救了青队的队员，而且为赤队赢了头筹，以小见大，现世人多为追名逐利而不顾一切，很少有像你这样的。”他的眸子里泛着清亮的微光：“再一个，是我在你身上找到了我少时的感觉。”
楚材问道：“少时的大人是什么样的？”
福兴看着楚材，他的眼里满是对未来的期许，即使有再多的不如意，他也执着地向往光明，就像少时的自己一样。
“从今日起，你就是尚书省的右司员外郎，我就是你的顶头上司。”福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别让我失望。”
楚材微微颔首：“卑职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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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历史】一般在高品官职前面加个“拜”字，都是要经过一定的礼仪才能正式上任，例如“拜相”、“拜大将军”，礼仪应该是类似后宫的册封礼。
【私设】从二品及以上有拜礼。
2【历史】确实减少了，但卫绍王登基后又增多了。
【私设】我把金朝后期写得比较和蔼，所以就一直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