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晋卿记 > 除根(上)
    国丧大典上,尚书令在福安殿的灵柩前宣读了遗诏。遗诏中写道,若有后宫嫔妃身怀龙裔,只要是皇子,就立其为帝,并由卫王辅佐;若后宫嫔妃无人有孕,或有孕嫔妃产下公主,则立卫王为帝。

    后宫唯一有孕的范美人已然受惊滑胎,永济成为新帝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而他本人也早已在大行皇帝的灵柩前即位,并接受群臣朝拜,等国丧期之后的登基大典一办,他就是大金国名正言顺的新天子。

    只可惜造化弄人,国丧大典刚刚举行完毕,大行皇帝的灵柩出宫还没有多久,贾婕妤就因身体不适而晕倒了。后经太医诊断,她怀了大行皇帝的遗腹子,已经三个月有余。若她将来诞下的是皇子,那么永济就要退位让贤了。

    几天后,昭明殿。

    永济批完了折子,正在后殿和盏合下棋。盏合手执棋子,盯着棋局纠结地看了半天,方才慢慢地把棋下到了棋盘上。

    永济没有说话,亦没有取棋,他看了看棋局,薄唇微勾,抬眼瞅了下盏合。

    盏合立刻发现了自己这步棋的破绽,就伸手要去取走那颗棋子。

    “啧,不许赖棋!”永济拍了下盏合的手背,轻声斥道。

    盏合捂着自己的手可怜吧唧地缩了回去,撇了撇嘴道:“不赖棋,儿臣就输了。”

    永济伸手道:“愿赌服输。”

    “儿臣能不给吗?”

    “不能。”

    盏合十二分的不情愿,但还是把自己头上的那支蓝宝石银簪子取了下来,放到了永济手里:“这是儿臣最喜欢的簪子,您不许弄坏了!不然儿臣就再也不陪您下棋了!”

    “盏合,你看,这支簪子上的宝石已经松了。”永济指了指镶嵌在簪子上的几颗圆润的蓝宝石:“你现在是大金的公主,要时刻注意自己的形象,不能再戴这么旧的簪子了。”

    听了这话,盏合鼻头一酸:“可是这支簪子是阿者送给儿臣的!”

    “朕知道。”想到盏合已经过世的母亲,永济的声音拉低了许多:“所以呢,朕请来了大金最好的工匠,让他帮你把簪子修一修,你就可以继续戴了。”

    盏合刚要落泪,听到永济这番话,她破涕为笑:“真的吗?”

    “真的。”永济把簪子交给身后的婢女:“拿去交给任先生。”

    “等等!”婢女刚刚接过簪子,就被盏合拦住了:“阿玛,儿臣可以自己去找任先生吗?儿臣想亲手把簪子交给他。”

    永济爽快地答应了,就让盏合跟着那个婢女去。

    “小姐姐,请跟奴婢来。”婢女把簪子双手捧给盏合,就带着她出去了。

    永济遂转身收拾棋盘。不久,他的近身内监张祥走了进来,向他作揖道:“圣人,公主已经走远了。”

    永济问道:“晋升福兴的圣旨送过去了吗?”

    “送去了。”

    “他什么反应?”

    张祥答道:“大人觉得您不应该在国丧期间这么大张旗鼓地晋升他的官位。”

    “他倒是守规矩得很,朕现在要是不晋升他,他岂不是还要白跑一趟大名府?他不嫌累朕还嫌呢。”永济让下人们撤走棋盘和棋子,抬手示意张祥凑近:“人都带到了吗?”

    张祥低声回道:“都带到了。”

    永济胸中有数,微微一笑:“那就速去后宫,把该请的都请来吧。”

    大约过了两刻钟,等李元妃和贾婕妤来到的时候,昭明殿的正殿里已然坐满了大行皇帝的嫔妃,而坐在高处主位上的永济,正不慌不忙地拨动着手里的檀木佛珠:“来了就坐吧。”

    李贾二人遂坐到了早已为她们备好的靠凳上。李元妃环视四周,问道:“不知圣人召来后宫众人,所为何事?”

    永济向自己的侍从们招了招手,示意他们把那个人带出来:“元妃,你认识她吗?”

    被侍从们押上正殿的,是一个四十余岁的中年妇女,她梳着两条油光锃亮的长辫子,戴着一对华丽的银耳环,虽然佝偻着身子,但面容十分年轻,活像个未出阁的小姑娘。

    “奴家参见元妃娘娘,娘娘万福。”女人跪在李元妃的面前,给她磕了一个头。

    李元妃对这女人有些印象,就问道:“咦?你是定奴吧?”

    定奴答道:“正是奴家。”

    李元妃从座位上站起来,向永济微微福身:“圣人,我认识她。她叫定奴,是个萨满法师,从前给我们家做过法祈过福。”

    永济问道:“除此之外,她是否还为李家做过别的事情?”

    李元妃摇了摇头。

    永济继而看向跪在地上的定奴:“定奴,你来说。”

    “是。”定奴的脸上带着一抹意味不明的恨意和决绝,她向永济伏地跪拜之后,起身说道:“几年前,在元妃娘娘还是李昭容的时候,曾秘密召见过奴家。当时娘娘以奴家一双儿女的性命作为威胁,强迫奴家为她制作写有大行皇帝和诸位皇子生辰八字的巫蛊娃娃,意图用巫蛊之术来迫害新生的皇子,使大行皇帝无嗣。”

    李元妃的脑袋一嗡,就像被闪电击中了一样,她猛地回过头,目瞪口呆地盯着站在自己背后的定奴,惊吓得嘴唇都在发抖:“巫蛊之术乃是宫中大忌,残害皇嗣更是切断皇家血脉和危及江山社稷的滔天大罪,本宫绝不会做出这等足以牵连李氏全族的蠢事,还请定奴法师慎言。”

    定奴冷冷一笑,抬眼瞪着李元妃:“连最卑贱的家奴下人都能随意殴打平民百姓,还有什么是你们李家做不出来的?更别说既有李家支持,又有大行皇帝宠爱的元妃娘娘您了。”

    李元妃据理力争:“正所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那几个殴打百姓的下人,家兄早已按照家法将他们严厉处置,甚至还把处置的方式和结果公然张贴在中都城内,以平民愤。事实就摆在眼前,你这一通以偏概全的说辞,纯粹是胡搅蛮缠。”

    “看来,要是不拿出证据,您是不会承认的。”定奴再向永济行了一礼:“圣人,元妃娘娘胁迫奴家做的那些巫蛊娃娃,就埋在她殿阁内的几棵梧桐树下,奴家的话究竟是真是假,您一搜便知。”

    永济露出了一个极不易察觉的淡笑,捻着佛珠高声令道:“张祥,带人去元妃宫里搜,一个犄角旮旯都不许放过。”

    “是。”张祥作了个揖,就带着一大批人出去了。

    尚在人世的妃嫔当中,除了李元妃,就只有林才人生育过皇子。一想到她那个不满一岁就夭折了的可怜孩子,林才人不禁捂住了心口,半信半疑地望着李元妃问道:“元妃娘娘,真的是你吗?”

    李元妃无话可说,默默地看了她一眼。

    “姐姐先坐吧。”贾婕妤起身扶了李元妃坐下,她一边托着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一边拉着李元妃的手,声音轻得像一滴落在碧湖里的水滴:“姐姐,我相信你,别担心。”

    定奴瞟见她们俩的亲密动作,连忙给永济使了个眼色,永济亦给她回了个眼色。

    “圣人,奴家还有一件事要禀报。”

    “说吧。”

    “贾娘娘根本就没有怀孕,所谓的有孕三个月,其实是她和元妃娘娘共同编造的谎言!”

    “你胡说!”贾婕妤气得面色铁青,就差从座位上跳起来了:“我的肚子已经显了,素日里也常有害喜的反应,太医也诊断过,怎么可能会没有怀孕?!”

    元妃立刻下跪道:“圣人,太医为贾婕妤诊断的时候,除我以外,还有范美人陪伴在侧,她可以为我们作证。”

    范美人连忙扑跪在了地上,浑身都在颤抖:“圣人,贱妾当时的确在场,但一直候在外厅,并未进入卧房,娘娘们和李公公在里头做了什么,贱妾全然不知!”

    元妃气得呼吸都快凝结了:“范美人,你——”

    永济故作疑惑:“李新喜?他怎么也在里头?”

    范美人低着头:“圣人大可传李公公来问一问。”

    半晌,李新喜就被人带进来了:“给圣人请安,给各位主儿请安。”

    “起来吧。”永济搁下佛珠,靠到了椅背上:“李新喜,贾婕妤被诊出有喜的那日,你和元妃在卧房里同她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你直说便罢。”他眸色一凛,又道:“若敢有半句虚言,朕摘了你的脑袋。”

    “是,奴婢遵命。”李新喜向永济磕了两个头,也不知是提前安排好的,还是打算从容面对了,他的脸上竟没有任何被揭发罪行后的紧张感和恐惧感:“那日,元妃娘娘与贾娘娘私下合谋,让贾娘娘诈称有孕,待到足月之后,再从李家选择男婴偷送入宫,以夺取大金完颜氏的皇位。她们还逼迫为贾娘娘诊断的纳阑太医替她们隐瞒真相,亦勒令奴婢不许向外说出半个字。”他的眉头微微抽跳,透露出一丝略带勉强的后悔:“奴婢当时就看不下去了,却又实在不敢顶撞两位娘娘,既然今日圣人问了奴婢,那奴婢就没有必要再继续瞒着了。”

    李元妃的眼前直发黑,她愤怒地瞪着面无表情的李新喜,咬牙切齿道:“李新喜,本宫平日里待你不薄,甚至将你当做亲信看待,不成想你竟伙同她们两个来污蔑本宫,本宫当初真是看错你了!”

    定奴紧赶着添油加醋:“圣人,李元妃既然将李公公当做亲信,那么他的证词就更加可信了!”

    妃嫔们来到昭明殿,随行的侍女是不能跟进的,这李元妃又精神恍惚地跪在地上,即便贾婕妤现在气得腹痛不止,也只能斜倚在硬如坚冰的椅子上,紧紧地捂着自己的肚子:“事关皇嗣,李新喜的一面之词不足为信。圣人可以请来先前为我诊断的纳阑太医,让他当着众人的面再为我看一次脉,真相即可大白。”

    李新喜放大了声音:“回贾娘娘的话,纳阑太医为人刚正,不愿帮您编造谎言,早在三天前就已辞官返乡了。”

    “那就去请别的太医来,速去速回。”永济话音刚落,几个内监就领命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