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风楼断翎传 > 第六十章 笑傲恩仇:情义
    断楼沉默许久,摇摇头,轻笑道:“和你没关系,是我让她失望了。”

    他仍是不肯说具体的缘故,可兀术从小看着完颜翎长大,对她的性格再了解不过。因此就是断楼不说,兀术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叹道:“唉,翎儿这孩子,从小就认死理。一件事情,不管是对是错,只要她自己想不通,”

    断楼轻笑道:“不是翎儿想不通,是我们自以为想通了,实际上,已经误入歧途。”

    兀术咬牙道:“歧途?两国和议是大势所趋,可他……他却偏要打仗。”他有些不敢提起那个名字,“为了百姓安居乐业,不受战乱之苦,杀一人换天下太平,有什么不对?”

    “可我不是为了这个。”断楼平静地看着兀术,“我们都不是为了这个。”

    兀术默然。断楼自嘲道:“我真是为了什么天下苍生吗?真是为了两国的和议吗?岳飞他既是忠臣,就算被放出来了,难道真的就会违抗赵构,私自带兵打仗吗?”

    墙角,水声滴滴答答,仿佛把他带回了那个阴暗的雨天,仿佛得月阁的那扇窗子还在吱呀作响:“我只是害怕而已,我害怕自己的生活被打破,我害怕万一再有什么变故,就要再过颠沛江湖的生活。我才把那不过万一的可能性看得那么大,宁肯害了一条性命,也不愿让自己担这一点风险。翎儿说得对,我是期待着这件事发生的,可我又不想承担责任。所以,我才喝下了那杯药酒,选择不闻不问。”

    说罢,断楼看着兀术,定定道:“丞相大人,你这次煞费苦心,竟愿忍着一口气,和完颜亮做交易,不也是为了星儿吗?”

    兀术呼地站起来,脸上忽红忽白,却终于叹了口气,转过身去,失落道:“人心里,谁没有一点要遮着盖着的东西?咱们最怕的,就是像翎儿,还有……岳飞这样的人。他们总是有什么说什么,想什么就做什么,从不遮遮掩掩。我……我还真是羡慕他们。图鲁,你不是学到了什么大智慧吗?你来开导开导我啊。”

    断楼黯然失色,却并不回答。窗外,雪花卷起一片白色……

    大海,孤岛,瀑布,洞天。

    几座灵牌前,洪景天端坐着,他满头白发,却红光满面,看起来却好像比几年前更年轻了些:“楼儿,你没有找到翎儿,便该离去才是。怎么要待在我这里,参悟什么大成若缺了?难道真的打算成仙悟道,连翎儿也要忘了吗?”

    断楼坐在瀑布下,彷如一座石雕,任由那白色的水冲刷着自己的身体。洪景天起身,叹口气道:“一个空空道士,一个赤子之心,若非天作之合,便是错憾终生。大成若缺,究竟是成是缺,我思量了二十多年都没能明白,你又何苦难为自己?”

    断楼睁开眼睛,轻声道:“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大成,因此自然是缺的。”

    洪景天不解。断楼从瀑布里走出来,走到洪景天面前,轻轻跪下道:“天地本残缺,我就是再抛下烦恼,也得不到什么圆满。太师父,您说对吗?”

    看着跪在地下的断楼,洪景天不仅百感交集,连自己都觉得惊异。他练成道化无极功已有二十余年,一直在乐山洞中清修,自以为已经不会为世间俗事所扰,可看着这关门弟子,他竟忽而想到自己年少之时。

    洪景天定了定神,问道:“楼儿,你练成道化无极,可曾放下了生死?”

    断楼向着洪景天拜了两拜,没有说话。

    “可曾放下了富贵荣辱、喜怒哀乐?”

    断楼俯身在地,仍然不说话。

    “那可曾放下了聚散离合、阴差阳错?”

    还是没有回应。

    “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困惑的?”

    断楼站起身来。

    “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喜怒无常,聚散有定,这些徒儿也没有什么放不下的。只是,徒儿活过这二十余年,唯有“情义”二字,却是永远也放不下。徒儿曾经放下过,却失去了发现放下之后,便不再是一个人了。道化无极要我融于天地,我却不能真的迷失于天地。”

    洪景天愕然。

    断楼看着洪景天,继续说:“徒儿斗胆,觉得这情义二字,太师父也未曾放下。”

    听到这句话,洪景天脸上突有红光浮现,不禁仰天大笑。

    “没想到啊没想到,我传授你武功心法,自以为可算作是你的师父,没想到现在倒要你来教我了。是了是了。圣人要出世,必先生于世中,感世间冷暖;圣人要入世,必先有方外慧眼。这一出一入,所变的无非是一个情字,而这来回往复,所在乎的也无非是一个义字。要想放下一切,必先了然一切,若要了然一切,必要抓住这情义之根,所以圣者既是入世,也是出世,内圣外王也罢,七情六欲也罢,都无大碍。放下即是不放,不放既是放下。妙!妙!所谓反者道之动。这道化无极功,原要人放下一切。可你唯有不舍下这情义,才能放下一切,不入邪门魔道;你若放下了情义,别的却也没什么好放的了。怪不得这最后一式,大成若缺,我二十多年来一直无法参透,大成既是大缺,大无便是大有,无招便是全招。楼儿啊,你才是我的师父啊!”

    说罢,洪景天大笑三声,又大哭三声,阖目打坐,口念心法,渐渐入定。断楼跪下叩了三个头,慢慢退出,看着那逐渐干枯的瀑布,又拜了两拜,就此离去了。

    此时,风雷大作,天上的暗云沉沉压下,似乎要将这座海岛吞没。断楼走到海边,看见那块曾经刻着道化无极功故事的青石从潮水中露出头来,光滑无字,只有四句偈语: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怒涛翻滚,向着岸边汹涌而来。断楼恍若未闻,在原地呆呆站着不动,任由海水将自己整个浸泡,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渐渐退去。

    断楼长舒一口气,感觉无比的轻松,似乎什么东西正在从全身流出、消散,跟着那海水,同漫漫远去,也不知哪几滴水是刚才曾经冲洗过自己的。他心里清楚,从此之后,自己再也不能、也不在需要什么道化无极功了……

    “图鲁?”兀术轻轻推了推断楼,把他从一个月前的回忆中拉了出来,“你在想什么?”断楼摇摇头,笑道:“我连自己都做不好,又怎么能开导你?”

    这时,窗外传来一声吆喝,是完颜亮,叫道:“哟,这不是死囚犯的干娘吗?怎么,你干儿子谋反,你女婿拿你的命做赌注把他换来要杀他,你还敢来这里凑热闹吗?”

    显然,可兰到底还是牵挂断楼,绕了个圈之后还是回来了。腾的一下,兀术和断楼同时站了起来,正要发作,却听外面一个略带稚气的声音道:“是啊,我爹太老实,嘴上是说要杀人,实际上却不杀人。迪古乃哥哥你却是嘴上跟谁都特别亲,手上却不知杀了多少人,果然高明得多。我常听我爹说,他十分器重你,一定要好好待你,并向你多讨教讨教哩!”原来是那七岁的小孛迭,正在回敬完颜亮。

    完颜亮一时噎住了,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随便骂了两句,拂袖离开。

    听着车轮声远去,断楼放下心来,笑道:“星儿这孩子,年纪不大,却是聪明得很。”看兀术面带忧色,说道:“不过,这完颜亮……”

    兀术摆摆手道:“你放心,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他就别想兴起什么妖浪!”

    断楼道:“他今年还不到二十,你却已经四十多岁了,这以后……”

    兀术大笑两声,不屑道:“人生在世,也不过短短数十载年岁。我能管好自己活着的时候,就已经不错了。至于身后如何,便该交给后人去做,我又何必操心?”

    断楼想了想,笑道:“也是,我这辈子便做了许多糊涂事,只怕身后也没什么好名声。不过,我还有几套功夫在身,这几天已经都写在了这南面墙上。你找机会誊了去,教给小孛迭吧。我知道你不想让他卷入纷争,可完颜亮居心叵测,你也不能总护着他。”

    兀术抬头,看向那南墙上,却是空无一字。断楼淡然道:“我是用矾石水写的。”

    兀术心头一紧,却听断楼继续道:“小孛迭天性仁厚,又明事理。如果能学了去,必不会误入歧途,当比我要强。”兀术点点头,轻声道:“多谢了。”

    断楼不过有感而发,随口戏言,哪像竟一语成谶。后来完颜亮篡位,小孛迭被迫诈死出走,流落江湖,又有几个后辈弟子。其中一人,名扬武林,威震当世,闯出了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一生际遇之奇,经历之险,犹在断楼之上,这又是后话了。

    打更声响起,已经到了巳时,隔壁传来几声咳嗽,是刻里钵和兀术约定的信号。

    兀术脸色一变,拉着断楼的手,低声道:“快走!”

    断楼轻轻一笑道:“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当然是救你出去!”兀术看看四周,凑到断楼耳边,“我早就找了一个容貌和你相近之人,天之所幸,他得了不治之症,本来就快要死了。我已经说好了,给他家人千金补偿,让他替你去死,这样就可以……”

    断楼摇摇头,任兀术怎么拉扯也不动弹,说道:“四哥,你还不了解我吗?让一个无辜之人替我去死,我做不到,哪怕是一个本来就要死的人,也不行。”

    兀术听了,狠狠一甩手,骂道:“你混蛋!我已经答应了可兰娘,要把你救出去,你这样做,对得起她养育你这么多年吗?”

    见断楼仍不为所动,兀术咬紧牙关,一跺脚道:“好,不就是欺君之罪吗!大不了我这乌纱帽不要了,半条命也不要了,我现在就去找皇上!”

    说着,兀术抬脚正要走,却被断楼一把拉住:“你去找皇上做什么?”兀术急道:“那还用问?我要把真相全都说出来!我要告诉皇上,我前些年兴兵伐宋,完全是个人私怨,是因为你找回了孛迭,我才愿意议和的。我还要告诉他,那封密信……”

    “不行!”断楼平静道。兀术愕道:“为什么?”

    断楼抬起头,缓缓道:“你现在独掌大金军政大权,风光无限,可是根基未稳,迪古乃也还虎视眈眈。不管是非对错,而今木已成舟,绝对不能因为我,让你之前做的一切白费。更不能让人知道,你金兀术突然停止南征,是因为一个不清不楚的人……”

    “你这是什么话?”不等断楼把话说完,兀术一拳砸在桌子上,愤然站起身来。甬道外传进狱卒的声音:“丞相大人,出什么事了?”

    “谁让你们过来的?退下。”兀术向着外面大喝一声,吓得狱卒诺诺退去。

    “谁说你不清不楚的?你是大金第一勇士,你母亲是大金开国皇帝的救命恩人,是我的姑母,和你定亲的是大金的公主。你生在女真人的营帐里,长在大金国的皇宫里,你不欠大宋什么,我们所有人都当你是女真人,我不管你这些年在什么地方见过了什么人经历了什么事,你就是断楼,是唐括巴图鲁,是我金兀术的好兄弟。就算现在皇上误会你,可是早晚有一天他会知道,现在停止南征是正确的……”

    “听说,皇上已经下令,除去了翎儿的公主身份,是吗?”

    兀术愣了一下,说不出话来。他端起一碗酒,仰头一饮而尽。

    “皇上下旨,翎儿金匮玉碟已失,是冒充的假公主。投敌叛国,将名字从皇册中抹去,永生永世不得归宗,还在全国发下海捕文书,只说是抓捕南朝奸细,身份也只字未提。我虽说是军政大臣,可唯有这件事,我却无能为力。”

    断楼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听到这样的结局,不禁还是长叹一声。

    “是我对不起她。”

    听见这话,兀术猛地回头,一脚踢翻桌子,抓住断楼的衣领:“没错,你是对不起她,可是我更对不起她,我没能保护好她,害得她连个家都没有。正因为如此,现在我更不能让你死在我的眼前!你要去找到她,在她面前磕一百个响头来赎罪。”

    断楼抬头,看着兀术,轻轻地笑了起来。

    “四哥,你也太小看我了,这区区天牢,根本就困不住我。我这次回来,只是想亲眼看一看自己的结局罢了。这样多好,从今以后,我就不再是一个契丹人和汉人生的,女真人的孩子。翎儿,她也不再是什么先太祖的女子、大金过的公主。我们可以像一对平常的夫妻那样,相爱、相守,一直到老、不用去管什么江湖纷争,也不用在这杀伐的漩涡中苦苦挣扎。这样的日子我做梦都在想,现在它终于来到了,我怎么会忍心去死呢?”

    兀术苦笑道:“是啊,日子终于来了,可是翎儿,你却给弄丢了。”

    沉默。

    “不,不是翎儿丢了,是我自己丢了。”

    一声雁鸣飞过,似乎伴着几根羽毛飘落,断楼抬头看着窗外,轻轻一笑,喃喃道:“四哥你看,这个花花世界,,翎儿和图鲁还约定了那么多的地方,没有去走过,没有去看过。所以我一定不能死,我要找回去,找到那个原来的我,把他还给翎儿。不过,在我走之前,有几件事情,我要拜托你。”

    听见那一声“四哥”,兀术的心里突然被扎了一下,他放下断楼的手,背过身去。

    “不用说了。只要我金兀术还活在世上一天,金宋两国就不会打仗,青元庄和五岳门派就没人敢动,岳家后裔就没人敢动。至于可兰娘,我永远是她的侄子,她的女婿,为她养老送终,是我分内的事,你也不必挂念。”

    断楼站起来,对着窗外,闭上眼睛。

    “如此,便有劳四哥了。快午时了,你继续在这里待下去会惹上嫌疑,图鲁不送。”

    兀术点点头,整理了一下衣衫。

    “见到之后,托人给我带个信。”

    牢门被关上了,兀术径直走了出去,再也没有回头。想必此时,府中有一群等着商议要事的朝臣们,已经等得有点着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