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风楼断翎传 > 第五十九章 潇潇雨歇:断 · 翎
    临安向北,乃是一马千里的江淮平原,在这旷野之中,大江之侧,一座靖江小镇略微显眼,倒不是因为这里的物产和土地多么富饶,而是在此地的一处孤山下,有一座不大不小的庙宇,敦重朴素,飞檐黛瓦。里面供奉着一位魁梧的将军塑像,红缨帅盔、紫袍金甲、足屐武靴、神态英武。

    若是在往日,也只有本地的一些百姓会在逢年过节,或家中有喜有灾的时候,来这庙中上一炷香,以纪念这位将军当年沙洲渡船,保全一方百姓的恩情。可是今天,在正午的日头渐渐退下去的时候,却来了一驾极为华丽的马车,风尘仆仆,两边跟着许多侍从。刚到小庙前,便把门口的百姓都驱散了。

    众人正看稀奇,只见从马车中走出来一个身披宝蓝斗篷的人,边沿绣金,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大家纷纷议论道:“是从京城来的贵人吗?”“哼,京城只有恶人,哪有贵人!”“那可不一定,说不定有菩萨慈悲,能救了将军性命……”

    这人听到大家的议论,略一迟疑,缓步走了进去,侍卫随后紧闭庙门,团团守在四周。一个身态极老,而又没半根胡须的奴仆,小心翼翼地引着自己的主人跨过门槛,走进大殿,轻声道:“皇上,这就是了。”

    这人站在大殿中央,伸手摘下斗篷的帽子,抬头凝视许久,问道:“张去为,你说这塑像,像岳飞本人吗?”这人三绺短须,宽额龙目,正是赵构。旁边那老奴正是宫中内侍,名叫张去为,迟疑道:“老奴……老奴对那岳飞,不甚熟悉。”

    赵构恍若未闻,看了一会儿,仍兀自自言自语:“依朕来看,甚是不像。岳飞他虽是武将,可之前并不留胡须,也不壮实,倒像个书生。而且,岳飞他患有眼疾,自十年前起就是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还颇有些滑稽,怎么会是这副模样?”张去为道:“皇上英明,丝毫不差,一语中的。”

    “可是,他们为什么把这塑像塑得这么威武呢?”赵构忽然快步走上前去,那炉中的烟火熏得他眼睛微疼,“自古以来,便是孔孟圣人,也都是在死后才有牌位,才有庙宇。而什么帝王,也只能挤在一个太庙里面,还不知何年何月便要给人掀了。他岳飞,不过一个领兵打仗的匹夫,领兵不过十万,官位不过三品,凭什么生前便可受人香火?凭什么大宋的子民,要给他来敬贡!朕富有天下,为什么没人给朕敬贡?”

    见赵构如此激动,张去为连忙跪在地上,惶恐道:“哎呀皇上,这都是那些愚民无知,胡乱立的。其实岳飞再怎么样,那不也是陛下的臣子,传递的是陛下的恩泽吗?”

    “朕的恩泽?”赵构笑了两声,点点头,“好,好,好!”说着,忽然一挥手,喝道:“张去为!把朕的金丝九龙香拿来,朕要给这庙上的岳王,上三炷清香!”

    此言一出,随行的众侍从纷纷跪下,齐声劝阻。张去为伏地道:“陛下,这万万使不得啊!您是天子,是皇上,怎么能给臣子进香呢?那不是折煞岳元……岳飞了吗?”赵构道:“岳飞有生祠在此,是他让朕的恩泽散步到这穷乡僻壤,散布在了朕的江山社稷里!现在,他连命都要给朕了,还怕什么折煞不折煞吗?拿香来!”

    众侍卫不敢不从,只得将香取来。赵构将香在烛火上点燃,面对着那座高大的塑像,念道:“第一根香,朕敬你武艺高强、统兵有方,我大宋开国以来,未有此不世出之名将。第二根香,朕敬你护朕河山,保朕子民,使朕保全半壁天下。这第三根香……”

    赵构顿了一下,缓缓道:“朕敬这二十年来,朕仍为君,卿仍为臣。”

    见赵构上香完毕,张去为凑上前,小心道:“陛下,这香也上完了。是非之地,不可久留,您看咱是不是该回去了。这靖江离京城甚远,再晚些,只怕就来不及回宫歇息了。”

    赵构抬起头来,看着南边阴沉的天空,苦苦一笑,“京城?只怕现在这京城里,才是真正的是非之地呢,也不知道乱成什么样子了……”

    正如赵构所言,此时的临安城,已经乱成了一团。巡防营和禁军将士几乎站满了所有的街道,打扫着界面上的狼藉、血迹、尸首,同时驱散着看热闹的人群。

    今天,是腊月二十九,连下了几日的雪偏偏停了,红头的告示却一张接着一张,如同雪花一般贴在城门各处,连那一块用来贴通缉令的城墙都已经不够用了。

    百姓们大多不识字,也看不全这告示上写的什么。但其实也无需去看,只要听听周围人的议论,便可庆幸临安城今天好歹没被掀翻了。

    “那个叫施全的,那一刀只偏了那么一点。可惜秦桧狗贼命不该绝,竟给他躲了过去。”

    “可不是,施大侠也当真硬汉,被凌迟处死,眉头都不皱一下!”

    “他是硬汉,可惜功夫不济。你们是没见到那个劫法场的老头,一拳头下去,十几个人一起趴在地上,叫唤半天都爬不起来!

    “嗐,那有什么用。还不是着了奸相的道,到底给劫去了个假人,白搭上了那么多丐帮好汉的性命。你没看见这些狗腿子,那都是在搜捕丐帮的人啊!”

    “唉,可恨莫帮主英年早逝,不然岂能容这奸贼猖狂?”

    “莫帮主是谁?”“你不知道啊,是丐帮的前任帮主,他落魄的时候,还在我的包子铺里住过,吃过我的包子呢!那个时候我在开封……”“唉,你们看,又来新告示了!”

    众人纷纷涌上来,七嘴八舌问道:“写了什么?”有识字的人念道:“罪臣岳飞……”众人轰然道:“什么罪臣,岳元帅是忠臣!”“别吵,听念下去!”那人继续念道:“罪臣岳飞,因犯莫须有之罪,已在大理寺处……处斩?”

    听到“处斩”两个字,刚才还闹哄哄的人群,忽然一下子安静,静得可怕。终于,一声痛哭声响起,众人情难自制,一齐大喊、大哭、大骂了起来。

    有人痛哭流涕,指天大骂道:“狗贼,狗贼!这帮人害怕再有人来劫法场,竟连法场也不布置了,就这么偷偷地把岳元帅杀了!”又有人哭道:“岳元帅英雄一世,最后竟连尸首都无人收拾,老天不公啊!”又有人咬着牙,含泪问:“莫须有,什么是莫须有?”“奸相布下的名头,或许有?他们连罪名都不须坐实了的!”

    一个摊贩暴跳如雷,骂道:“这奸相,我……”忽然将案板上一团面一捏,扔入滚滚油锅中。旁人问到:“唉,你这是作甚?”这摊贩答道:“将这面团捏成奸相的模样油炸,嚼烂了吃下肚中解气!”说着将面团捞了起来。

    众人一听,齐叫道:“没错!大家一起来吃油炸桧!”“对,还有那陷害岳爷爷的金贼,咱们也一同炸了!”大家一呼百应,巡逻将士看见了,也并不阻拦。

    不知不觉,天空中下起了小雨,湮灭了地上的白雪,踩在人们的脚下,变成了肮脏的泥浆。在这一片令人作呕的气息中,一个锦帽貂裘,金人打扮的男子,跌跌撞撞地走了过来。他脸上、身上满是污泥,还沾着几片烂菜叶和破碎的蛋壳,正是断楼。

    经过这里,人群的议论、痛苦、咒骂,一字不落地钻进了他的耳朵里。断楼心绪惆怅,扭过头去,几乎是跑着回到了得月阁,背后一声惊雷,大雨瓢泼。

    一进门,只见雨愁婆婆并一众舞女都在堂中,焚香祷告。断楼看了一圈,问道:“翎儿呢?”一连问了几遍,却无人回答他。雨愁婆婆抬头看他一眼,叹了口气,沉沉摇头。

    断楼心中焦急,索性自己奔上楼去,冲到自己和完颜翎的屋门口,透过烛光,见里面映出一个人影,略放心些,喊道:“翎儿!”同时一把推开门,却见完颜翎站在卓强,正不声不响地收拾行李,惊问道:“翎儿,你……你这是做什么?是要去哪里吗?”

    完颜翎听见断楼进来,身子微微一颤,却连头也不回,平静道:“萧公子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又何必在乎我去哪里呢?”

    断楼心下一沉,急忙走过去,将完颜翎的包裹按下,焦急道:“翎儿,你在说什么啊?你……你为什么不叫我图鲁了?为什么,你是……是听说了什么吗?不是那样的,我不是有意要骗你的,我只是不小心……”

    “不小心喝下了姚岳的迷酒,对吗?”完颜翎任由包裹被拿去,也不争抢,只是静静地坐下来,无不嘲弄。断楼愣住了,脸上毫无人色,道:“翎儿,你……”完颜翎道:“你……你骗不过我的,不是吗?”

    完颜翎说完,忽然转过脸去,轻咬着嘴唇。以往,断楼最喜欢她这样的表情,总忍不住去抱一抱、亲一亲。可现在,完颜翎仰着头,两行清泪从眼角流了下来。断楼想要去抚她的发梢,却被轻轻躲开了。断楼手僵在半空,难过道:“翎儿,你怨我吗?”

    完颜翎睁开眼睛,摇摇头,冷冷道:“萧公子是大义灭友,谁人不知。岳飞死了,不但能让两朝议和,还能让大宋皇帝坐稳江山,可真是果断决绝,以天下大事为重、以天下苍生为重。小女子见识浅薄,怎么能怨你?”

    听着完颜翎的话,断楼忽然慌了。他本以为完颜翎会和自己吵架,会和自己大闹一场。那么不管她怎么吵,怎么闹,自己只要低头认错,也就是了。可是,完颜翎却如此冷静,冷静得像一座冰山,冷静得让他感到害怕,感到陌生。

    断楼期期艾艾道:“我……我没有这样……翎儿你别生气,你……你听我解释啊……”他聪明绝顶,在从宫中回来的路上想了十几种辩解的方法,每一种都能自圆其说、无懈可击,可现在,当他真正面对完颜翎的时候,却发现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完颜翎道:“你说啊,我在听。”这六个子似是在期待,又似是在回避。

    断楼看着完颜翎,忽然心中一热,一下子从背后抱住完颜翎。完颜翎全身一颤,感受到那颗火热的心脏的跳动。断楼紧紧贴着完颜翎,哀求道:“翎儿,我错了,我……我都是为了咱们两个的以后。咱们这么多年,风风雨雨,我不想……我不想再因为什么无聊的战事和你分开了。我这辈子,可以不当什么将军,也不学什么武功,我只想要你一个人。你不是也对我说过吗?你这辈子,也只想和我一起……”

    “够了!”完颜翎忽然喊了一声,挣开了断楼的怀抱,却并不疯狂,也不失态,甚至比平时还要矜持端庄,“我爱的,是那个打得死老虎,杀不死羔羊的唐括巴图鲁,不是你这个绝情绝义的萧断楼!”

    断楼听得此话,心如刀绞,可却只能勉力辩白:“翎儿,我是一时糊涂,我是被那个姚岳骗了,我鬼迷心窍,我不是有意害岳飞的,我……”

    完颜翎回过身来,眼中没有愤怒,只有哀怨、失望、冷漠,还有一丝轻蔑,淡淡道:“倘若你无此心意,又怎么会被三言两语迷了心窍?”

    断楼一时悲从中来,双手拉过完颜翎,凄然道:“翎儿,你我历经千难万险,好不容易才团聚,难道你又要离我而去?你等我三年,难道就是为了今天吗?”

    完颜翎退后两步,眼中无限悲愁,却是轻轻一笑,字字有声:“萧断楼,你不要会错了意,你以为你是谁啊?我等得起你,自然也舍得起你。”

    断楼周身一震,双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完颜翎不再睬他,拿起桌上的包裹,向着门口走了两步,身子忽然一晃,一只手不自觉地捂住了胸口,似是龙涎香木的余毒未解。断楼叫道:“翎儿!”下意识便要伸手去扶。

    “别过来!”完颜翎喝住了断楼。冷冷的雨敲打在青瓦上,似是什么剔透的、珍贵的东西破碎了一般。完颜翎伸出手,向着头顶摘下那支白玉凤簪,放在了窗棂之上。

    “我等你三年,是我心甘情愿,与你无关;我今日离去,也是我心甘情愿,与你无关。只当萧公子眼里的毒还没有解,记错了人,也认错了人吧。今日还了你这只发簪,你我从此再无瓜葛,断翎已去,萧公子,你好自为之吧。”

    一声吱呀轻响,断楼从失神中醒来,挣扎着奔到窗前,只见大雨茫茫,人已无处可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