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你说啊，这个大羿太不像话了！要不是看刘老师的面子，我早就……你说说，这都大三下学期了，他不着急我都替他着急……上课不听，作业不交，答疑也不来，你说他想干嘛！”
一大早，我在电梯口撞见了教离散数学的方老师，被他黏住说刘大羿的事。他控诉了十几分钟，眼看着电梯上上下下几个来回，还没有讲完的意思。我看了看表，摆出着急上楼的姿态，可他就是不肯罢休，又追着撵着和我一起到了办公室，絮絮叨叨说到第一节下课，终于把一肚子怨言倾倒一空，这才心满意足地去了教研室。
我从行政办公室接了一杯开水，坐在椅子上在氤氲的水汽中开始思考刘大羿这个学生。
大羿是子弟，老爸是自控专业的教授。因为高考失利，阴差阳错来到数学系。中学时的大羿特别优秀，理科成绩长期位于年级前位，高二时在全国数学奥林匹克竞赛中荣获一等奖，中国科技大学因此抛来橄榄枝，承诺如报即录，他却一口回绝。
其实，大羿的目标早就确定了，早到初二的暑假。那个夏天，老爸放弃所有科研任务，带他去见世面。整整一周时间，他们走遍了北京所有高校，回来的路上，大羿告诉老爸，四年后清华见！结果，四年后的高考，他以5分之差落榜。
不需要亲眼见证我也能想象的来，被鲜花和掌声环绕的他过去有多么骄傲。我还记得新生报到那天，大羿的高考分数让在场的我们都为之一振，就像捡到宝贝一样，等着他大放异彩。
哪知三年过去了，大羿平庸的就像一粒微尘。如果不是有旷课，不交作业等不良记录，几乎没有人会关注他。如果一定要找出他的不同，还真要好好想想！
下午我在东交大还有一节法律基础课，吃过午饭匆匆忙忙去赶车。
赫焱的同学琴音在东交大思政教研室工作。她们那儿课多，人少。关键是有些教师的社会活动太多，规定的课时都是勉强完成，谁还愿意承担额外工作量！于是教研室只能找一些校外兼职来代课。我拿钱，人家拿课时，也算是两全其美。
对于我来说，赚钱还在其次，关键是能上讲台。转为教师是大多数辅导员的职业规划，有些人已经把转岗的路铺好，有些人却希望渺茫，我属于后者。既然没机会搞专业，做个思政教师也好。这样的机会真是求之难得！
第一堂课，兴奋与忐忑交替而行。我无暇欣赏校园的春意，那些蓬勃生长的白杨，那些长发婀娜的垂柳，那些展瓣吐蕊的桃花，还有脚边细嫩纤柔的青草。晌午太阳正好，一束束刺眼的光线穿过树叶变成彩色的光斑，来来往往的学生们就踩着那些光斑一路走，一路说笑。
我抱着双臂来回踱步，任由光影在脸上扫来扫去。
“别紧张，没关系的！”琴音拍拍我的肩膀笑着说，“你们当辅导员的都是久经沙场，什么样的阵仗没见过？这才几十个人，肯定没问题！一会儿，我送你过去！”
讲话当然不成问题，关键看讲什么，上课毕竟和开会不同，好歹也是一门技能。
一节课下来，我就像跑了一个八百米，脸蛋红彤彤的火烧火燎，出了一身热汗，走起路来轻飘飘的不说，心里还是满满的成就感。我很享受这种上课的感觉，或者说很享受教师这个角色。师者，传道、授业、解惑。我站在讲台上，即使做不到以上三点，只要能倾其所知所闻所想，并与他们一同讨论交流，实现思想的交换竟也足够了。
“老师！”课间时，后勤的工作人员送来一杯热茶和一块儿湿巾，她热情地唤我老师，不是导员！这份尊严感是辅导员这个职业无法给予的。所以，每个周二，我都会有所期待，期待像穿上水晶鞋的灰姑娘在陌生的世界中成为梦想里的自己。
“小鱼老师！”有人叫我。
我回头望去，是班里的学生，航海专业的班长。
“老师，你来的真早啊！”男孩说，“昨天我去教研室找你，他们说你不在那儿办公！”
“哦，对，我平时不来学校，”我支支吾吾地岔开话题，“你找我有事儿吗？”
“嗯，是这样的……”男孩笑着解释道。
原来，他们系组织辩论赛，要求每个班都要组队参加，表现突出的还可以代表系里参加学校的比赛。
“我们想聘请你做指导老师！”他故作成熟郑重其事地说，“你可不能推辞，大家都想拿第一呢！”说着，他把一张大红请柬塞到我手里，“这是聘任证书，正式吧！”说完，呵呵的笑着。
此时，不知怎的，我的脑海中突然闪过大羿的脸。对了，我终于发现大羿和他们相比少了点什么，少了点阳光！像阳光一样的热情，像阳光一样灿烂的笑容、积极向上的态度！
冷漠、敌对、自负、以自我为中心……
赫焱看着眼前这个男生，这些词汇一股脑儿地从脑子里冒出来，心中涌起的是专业教师不该有的厌恶。
“大羿！”她低下头扫了一眼桌面上的表格，上面是男生刚刚登记的基本资料。“好霸气的名字啊！”赫焱心里想，“可惜，名不副实！”
他斜坐在椅子上，翘起二郎腿，一只手搭在肮脏的裤脚上，毫无目的地蹭来辞去。身上的外套应该是多年前的，皱皱巴巴不合时宜。只有脚上那双黑色的篮球鞋光鲜如新。鞋帮上缀着耐克的标志异常醒目，明显价格不菲，那记白钩忽然勾起了赫焱的兴趣。
“……我没有需要求助的地方，我觉得自己挺得劲儿的，真的！”他习惯性地晃了晃头。那头乱发一看就是好长时间没洗过，油乎乎的打着缕儿，其中还有几撮支棱在那儿，倔强地昭示着他们的存在。“……导员存心跟我过不去，变着法儿地让我过来，我是不想麻烦您！”他看了赫焱一眼，却做贼心虚似的迅速别过头去，最终目光停在脚尖处一动不动。
“你喜欢打篮球？”赫焱单刀直入。
“啊？嗯，偶尔玩玩！”他愣了一下，低声回道。
“你是北京人？”赫焱又问。
“是啊！也不算是！”他终于抬起头来，专注地望着赫焱，“你怎么知道？从来没有人问起过，你还是第一个！”淡漠的眼神瞬间被点亮，闪过一丝欣喜。
“口音！”赫焱笑了，“你说话有点儿北京口音，不仔细听，听不出来！”
“嗯，我爷爷是老北京，因为支援三线到了东城，”转移话题后，他来了精神，“我爸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在东大上学后来就留校了。我就是在这个院子里长大的……”
终于有机会好好打量他。其实，小伙儿长得挺精神，五官清秀，额头突出，浓黑的眉毛叛逆般的向上扬起，眼睛不大却罩着一层薄薄的雾翳，黯淡无光。
“……我肯定不属于这儿，我本来就不应该在这儿！”他皱起眉头，略显痛苦地说，原来那副满不在乎玩世不恭的表情忽然变得真诚起来，“要不是他非让我在这儿托底，我早就……我不怕复读，可是他坚决不同意，好像复读才没面子，其实在这儿念书才没面子呢！”
有多久没有这么畅快地说话了，他就像尘封已久的火山终于爆发，所有的悲伤、怨恨、不甘心就像混杂着火山灰的熔岩流带着氧化物滚滚而出。他憋屈的时间太久，甚至有些语无伦次。好在面前的这个老师听得懂，在她的眼睛里，他看到了理解，而不是虚伪的同情，他最痛恨的带着怜悯的同情。
“……我一直觉得他和别人的老爸不一样，尊重我，给我自由。可是，到了关键时候，还不是一样，摆出老大的权威。他在学校是教授，可又不是我的教授！他忘了我已经长大了，再不是围在他屁股后面团团转的小不点儿……”说到这儿，他忽然回想起童年的美好时光，但很快就被深深的怨气覆盖了……
“也许，应该来这儿的不只是这个男生，还有那位教授！”赫焱心里想。
从东交大上课回来，我去市场买了一些辣椒和土豆，准备晚上做饭吃。一开门，看见肖兰的房门大开着，里面传来低低的说笑声。走廊的地面上摆着电磁炉，不锈钢小煮锅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一旁的电饭锅里飘出一阵阵米香。
听到门响，肖兰满面春风地走出来，“回来啦！我炖了牛肉，一块儿吧！”她又朝屋子里指了指，“丘老师也在！”
“哦？！”我的笑容有些僵硬，“不啦，你俩吃吧，我和赫焱约好了！”说完，低下头去摆弄手中的钥匙，突然看到提着的菜，有些尴尬，“看，我也把菜买好了，一会儿去她那儿做，你们快吃吧！”
三毛说过，无论哪一种感情，无论哪一种，占有心太强，都是痛苦的源泉。父子也好，朋友也罢，终有缘散的时候。此时，我有了和大羿相同的怨气。只不过，他是**控的无奈，而我是被疏离的懊恼。生活的状态一旦被打破平衡，一系列的不快接踵而来。
“你怎么还提着菜？”赫焱一边吸溜着拉条子一边说，“对了，下午我和你那个学生谈过了，我觉得问题不仅仅出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