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流水蜿蜒，惯常是办曲水诗会的点，不过今日就勤王与林沉音二人赏景，自然用不着那许多琐碎安排。
摘下兜帽，亭中坐定，勤王抚向面前棋局，问：“来一局如何？”
沉音点头。
黑白落子，鸦雀无声。
几只迎春花插在白瓷瓶中，一壶煮茶水沸于亭角。
“中平来信，叫你谢我。”棋局至半，勤王突然出声。
没头没脑。
王铉之也不可能对沉音这般说话。
但沉音闻言依然点了头，道：“好。多谢王爷相助！”
“不用看信了？”
“不用。既有信，便好。”
“那行吧。”勤王给噎了一下，显然有些心理受挫，顿了一顿，落下黑子，满怀不甘瞧了沉音一眼，见她果真是言行一致，头都不抬，只得自个儿无奈摇头，又道：“边关战事吃紧，无法退敌，中平献策，没被采纳。”
沉音略沉吟，落下白子点弯三，口中问：“殿下认为他的计策是否可行？”
勤王答：“有些冒险。”
“有些？”沉音挑挑眉，抬眼笑：“只怕殿下是说少了。”
勤王亦抬眼笑了：“你倒是很了解他。”
“三郎看着四平八稳，”沉音重新低头下棋，边落子边说：“实则内心自有主张，他的才华，远不在诗书当中。”
“评价可真高！”勤王叹服。
刚刚沉音那颗白子落得巧妙，打断了黑子三分之一的布局，当下勤王忙细细思索，半晌方才得以落定。
局面有些焦灼，黑子白子咬在一起，在中线杀得难解难分。
一时两人都无暇谈话。
又走了四十几步，走到两人都开始再次守眼做活，勤王才又开了口：“中平胆子是大，不然也不会助你躲藏在巫家这许多年。”
见沉音不搭话茬，他也不甚在意，自接下去道：“有件事需要你做。”
沉音正待捻子的手在半途停顿了一瞬，便落入了棋盒中。
“但凭殿下吩咐。”她说。
待勤王携新宠游山玩水归来，次日便有访客登门。
“娘子，王妃请您过去一趟。”莫言领了人侯在廊下，由莫惜进门来传话。
王妃请她去见客，来传话的人绝不会是随随便便阿猫阿狗，竟连她房门都入不得，勤王给的这待遇规格可真是高！
沉音暗叹，心领神会今日这访客必不简单。
“来的是太子宠妾，名唤湘娘子。”莫惜一面替她整理衣裙，一面小声告诉她：“原是皇后赏下来伺候的，在东宫里头算是说得上话的一位。”
沉音小声问：“那她是一直都在宫里的罗？哪年入的宫？”
“婢子不知，”莫惜摇摇头，声音压得更低了：“只听说她早先并不在中宫伺候，是太子在别的宫里看上了，要去的。”
太子还是那般倜傥风流啊！
想当初尉迟衿长得丰韵娇媚，不知这湘娘子是否也如她一般呢？
带着疑问，沉音去了正院，行礼问安，相互介绍，便赶忙借机细瞧。
要说湘娘子容貌，真论起来，五官并不十分精致，体态风韵也不过一般而已，却偏偏面上一双瑞凤眼生得极好，正眼瞧人时，黑白分明，纯真无邪，娇嗔笑谈时，又含情带水，潋潋有光，直可谓是收尽天下颜色于眸中，但凡与她见过的人，便不会再计较她的其他五官样貌了。
如此人物，若曾见过，多少会有些印象。
沉音暗自宽心。
这边厢，沉音在打量湘娘子的容颜，而那边厢，湘娘子，则同样在打量沉音。
自从在巫家庄子上及笄礼过，沉音的垂云发式便越来越梳得少了，取而代之是又琴为她折腾的各种发髻尝试，如今到了勤王府，没了又琴，莫言一双巧手却更甚。
垂鬟分肖髻，插两只錾花小金簪，娇俏动人；淡胭脂撒银裙用花青压在腰间，清丽妍然；细眉杏眼，嵌在瓜子脸上，一颦一笑，甜美纯净。
真是如春花一般惹人怜爱的人物啊！湘娘子心下赞叹，就连说话的声音也不由柔和了起来。
见着湘娘子的反应，沉音很满意自己这一身女孩子气的装扮。大气沉着，可不会是太子想要的答案。
“来的时候，并不知王妃这里还有客人，”湘娘子笑得很亲切，边说边褪下盘金玉臂钏递给沉音：“也没能备好见面礼，只这一对玉钏还算勉强，望妹妹不要嫌弃。”
沉音瞧一眼王妃，待王妃点了头，方才接过道谢。
于是湘娘子笑得更和蔼了。
湘娘子走后，沉音亦打算告辞。
“林四妹妹！”王妃却喊住了她。
纵使做足准备，这四个字依然令沉音感到恍惚，那些过去了的过去，那些本不愿背负的命运，都藏在这四个字里，听到，便意味着再无退路。
穿越过来的时候，避不开的，躲藏经年，有心忘却，却还是避不开。
“妹妹想来是不大记得我了，咱们最后一回见面，还在上巳节呢！”王妃做回忆状：“说起来，这么多年过去，妹妹的忘症可痊愈了？”
在记忆库里查找资料是件相当麻烦的事情，但好在王妃给了上巳节的提示。
那一次春游活动，因着太子的到来，沉音整整后半段活动都玩得提心吊胆，惴惴不安，对众人表现格外敏感，倒真是印象深刻。
勤王妃姓卢，当年一桌子人里，胭脂色蹙金双层留仙裙的小娘子也姓卢。
将当年印象中那怯怯的小娘子与眼前大方得体的勤王妃重叠起来，沉音不得不再次感叹时光荏苒，岁月催人。
“你倒是没怎么变。”王妃仿佛猜得到她思绪，笑一笑盯着她：“虽说样貌变了些，但这性子还是没变。”
沉音眨眨眼，想：自己是个什么样性子呢？
“也不知你这般特别的一个人，怎么能在大家眼皮子底下藏得起来。”勤王妃还在继续努力找话题：“世人都说千人千面，依我看，你这怕不是一人千面了吧！”
沉音干笑，这卢氏王妃气质翻了个个儿，嘴上功夫倒没落下。
“我落了水，失了忆，隔了几年才慢慢想起来一些事，”她拿出与勤王编好的词应对：“这忘症上再加忘症，想来是一辈子都好不全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