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独上西楼月如钩 > 第三章 钟敏
    巫县令新收了一位养女,芳龄十二,春天生人,其颜若春花照水,行动如春柳扶风,望之可亲,处之怡然,深受县令公上下所喜。

    巫家人从县令、夫人到姨娘,由二哥、三姐至幼弟,对钟敏关怀无微不至,真正宛若亲生血缘一般。每每念及她被大水冲走了亲人,不得不在外艰难求生的日子,皆有诸多喟叹,巴不得再多给她制上一套衣衫,或是再打上几朵珠花,好弥补她流浪之苦。

    投我以桃,报之以礼。钟敏受这一家子恩惠,自然晓得知恩图报,每日里晨昏定省,调脂蒸糕,一片心意,殷勤不辍。

    时间一长,她这厨艺亦是日渐精进了。

    “四姐姐总有这些奇巧心思。这大豆炒出来可真好吃!”巫六郎君嘴里“嘎嘣嘎嘣”嚼着钟敏研究多月,请人专门打造了炒锅,实验了好几天方才端得出来的一盘油炒黄豆,嘟嘟囔囔地夸赞不停。

    “食不言,寝不语。”巫县令瞪他一眼。

    桌上一家人便笑起来。

    “四妹妹这法子是真的好!就是炒起来满屋子的烟,熏得人一身有味儿,得换了衣裳方能再见人。”饭罢漱好口,三姐儿巫絮笑着对堂上二老说。

    巫大娘子早好些年就嫁了人,留在京城,并没有跟着一起来陵醴,这三娘子的未婚夫也在京里,自打父亲被贬谪以后,她一直有些担心出嫁后在夫家不好处,就盼着能有些好东西能带去孝敬公婆。

    钟敏来了没几日,便知道了她的心思,至此每有新鲜念头,做胭脂、染衣料、制糕饼等等等等,都会邀了她一起做。

    巫家夫人笑嗔她道:“你若炒得了这个味道,便是再换十件衣裳,那傅家上下,也绝没有人会说你半个不是,你呀,可得好好儿学,多加练习!知道吗?!”

    “知道了,阿娘。”巫三娘子笑着应下。

    “你们也别光顾着夸她。”家里女子多,男儿少,巫二郎君巫正则少年老成,格外稳重:“四妹妹,昨儿让你写的字,可都写完了?”

    钟敏一听就垮了笑脸,双手合十,眨巴着眼睛哀求道:“好阿兄,你才将将放下饭碗,这吃人嘴短,今儿你就饶了阿妹我吧!”

    “唔,饶了你?!”巫正则盯着她,点了点头道:“也行!那干脆放你几日的假,你就去帮姐妹们的忙去罢!”

    如今又近年关下,自用的、送礼的,绣品需求旺盛得紧,家家户户都在忙着做针线。

    “诶,诶!”钟敏“蹭”一下站起来:“阿兄,我现在马上去写字!父亲,母亲,宁姨,请恕敏儿不能再陪您们了,您们要怪,就怪二哥罢!”

    “好你个促狭鬼!”大人们只是笑,胖乎乎的巫五娘子巫婷不干了:“阿娘,咱们绣活这么多,四阿姐不能不分些去!”

    “可她不是常常做了好吃的糕饼去慰劳你呢嘛?!”巫家夫人与宁姨相视一笑,逗小女儿说。

    巫五娘子“哦。”一声,心气儿立马就平了。

    “咳,咳。”一家之主巫其实清了清嗓子,站起来,对钟敏吩咐道:“敏儿,你先不忙走,跟我来,我有事要问你。”

    书房里,巫县令弯腰拿起案头上的一封信,递给钟敏。

    钟敏接过来,打开,一眼瞧见那上面题头如下:

    帝启

    山南道潭州陵醴县县令巫其实

    右谨闻奏

    ......

    这哪里是信,分明就是一份写给官家的上书!

    钟敏骇了好大一跳,这种东西,巫县令怎能拿给她看?!

    她一把合上那页纸,心中一阵怦怦直跳。

    巫其实见状,反而愈加肯定了自己的判断,扬扬下巴,对钟敏说:“此书则儿已经看过了,敏儿,你也好好看看,说说你的想法。”

    全文看完,关键就在一句:州民尽短,若以贡,不知何者可贡。

    矮奴宦官,钟敏在宫中之时,见过也有好几个,身长不过三尺,状若孩童,心智成熟,也就是现代科学叫的侏儒。这些矮奴,待在皇宫里面,其实也没有正经事情可做,完完全全就是被当作小丑一般,随意供人玩乐而已。更有甚者,京里的达官贵人们讲究排场,争名好胜,这矮奴,也成为了他们彼此攀比的宠物之一,私下交易,逗趣狎玩,早已是又一个公开的秘密了。

    既然有需求,自然就会有供给。潭州一带,百姓生活多困苦,为了能向朝庭纳贡,无良的地方官员竟想出了以矮奴换粮帛之法,将一些原本正常的儿童,置身于陶罐中,只露出头部,由专人供给饮食,人为造出畸形矮奴。天长日久,潭州的“人造矮奴”,竟还成为了当地的特产之一,越发蔚然成风。

    及至水灾前几年,潭州所贡,已然只有矮奴,而无它物了。

    大灾过后,免税三年,休养生息,如今三年到头,又该纳贡了。

    巫县令这次上书,便是打算揭露“人造矮奴”的残酷无情,以期得官家垂怜,停了潭州百姓的矮奴上贡。

    “女儿斗胆,请问父亲,”钟敏思索良久,开了口,先问:“大人以表上书,何以保证此书定能直达上听?”,她无意识地往旁挪了一步,扬扬手中白色纸张:“此书送出,先过刺史,后至尚书,再往二北省,须得层层审过,最后才有可能抵达官家案头,大人认为,此可能有多大?”

    巫其实没有回答,只用眼神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若是今年以前,倒是有八九成把握,可是如今,却不好说。”钟敏微微低垂头,想起那两年在宫中的所见所闻,语气里有些伤感:“齐王与太子相较之时,一方要按着的,必然有另一方要想尽办法来揭开,但现在官家发话,两方和解,一心一意正要做出个太平盛世的景象来。大人欲在此时停贡矮奴,这年节庆典上,便得少一样趣味,他们又如何能让?!”

    书房里陷入一阵沉默。

    巫其实何尝不知此事风险,可一想到百姓们还没从大灾之中缓过神来,便又要逼他们的孩童去承受痛苦,他这心里,就像刀割、油煎一样,连晚间睡觉都难以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