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独上西楼月如钩 > 第三十章 丧父
    却说林以恭这一场病,乃毒蚊叮咬引发的“打脾寒”,也就是—疟疾。

    疟疾之可怕,就连被评为千古一帝的康熙,也扛不住。

    先时畏寒,全身发抖,牙齿打颤,抱几只汤婆子都不顶用;继而发热,体温上升,高热难忍,谵妄,撮空,呕吐,甚至抽搐或不省人事;再时出汗,大汗淋漓,衣衫尽透,人如水捞一般。如此反复多次,到得后来,将一身精力全部耗尽,肝脾肿大腹如鼓,再也无法进食。

    倘若不是林沉音硬要来岭南走上一遭,已经病至腹部肿胀地步的林以恭,待在山间苦役所里,那就只剩等死而已。

    虽然不知道女儿用了什么方法,竟使得当初不肯让他们父女相见的圣人松了口,但在担心之余,林以恭为了还能见上女儿的面,这才生生熬到了现在。

    昨日沉音被送去里屋歇息以后,他便再支撑不住,一头栽倒,还好有随同沉音的军医官在,抢救了半日方才苏醒。

    如今,他亦知自己药石无效,唯一放不下的,就是眼下这一双儿女了。

    看着坐在床沿上,耐心细致的喂粥给自己吃的女儿,林以恭的眼眶有些湿润了。

    几年不见,女儿的身高长了好大一截,当初稚嫩团圆的脸庞,到了如今金钗之年,越来越有了爱妻的影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鸭蛋脸上一双杏眼,垂头之间温柔可亲,扬眉一笑顾盼生辉,姝妍之色,过时愈显,惹人爱怜。

    再看看床边栅几上,斜坐着的自家小儿子,此刻正傻兮兮的笑看着这边父女两个,那一双与姐姐一般无二的杏眼里头,俱是孺慕之色。

    想到自己就快撑不了几天了,他突然心中一痛,剧烈地咳嗽起来。

    俩儿女顿时惊惶不安,急急上前,一个为他拍背,一个为他抚胸,劝扶端水,忙个不停。

    “儿啊!”林父胸膛起伏,咳得五脏俱疼,咳得老泪纵横,一手拉着一个,断断续续地,说起遗言:“为父这一辈子,算到今日,也算是到了耳顺之年了,这遇上病啊,灾啊的,扛不住,很正常,没什么好伤心的。只是,我这一去了,往后,便得留下你们姐弟两个,天各一方,自行保重,为父着实,放心不下啊!”

    “阿爷!”,“父亲!”沉音与孔阳心惊胆颤地喊起来。

    “让我说完!”林父聚起全身力量,紧紧握住儿女的手,坚定地说下去道:“我知道,你们都是好孩子,你们有我林家的血统,骨子里头,都不会是轻易认输的人。但是,音儿,你身在宫中,那是个漩涡之地,凡事,要多思多想,谨言慎行;不可轻信他人,不可贪功冒进,亦不可,一叶障目,轻言对错,切记,切记!须知世间万般事,轮回无常,福祸相依,若是钻了牛角尖,一意孤行,往往便是伤人伤己,难以挽回,你可明白?!”

    沉音受不住这般场景,呜呜哭出声来,只顾胡乱点头应是。

    林父又叮嘱幼儿道:“阳儿,你大哥、二哥,如今还有为父我,都没能逃过这瘴林毒气之害,但你看来却与我们不同,虽偶有小病小痛,这种大病却是没有。为父仔细想过,许是与你爱吃此地的槟榔有关,你不妨去问问医官,看看是否真的如此。倘若你能就此寻得保命良方,那为父就真的可以放心不少了!阳儿啊,你如今尚幼,将来日子还很长,待我去了以后,可一定要打起精神,好好做事。徭役虽苦,但亦可算是一种磨练,待你将来长大些,知晓自己想要做些什么了的时候,你便去做,拼尽全力去做!若是你能自己闯出一条大道来,于你,于你姐姐,于我们林家,都是莫大的骄傲,你,可懂?!”

    “孩儿懂!孩儿懂得!”林孔阳哭成了泪人儿一个,拼命地点头。

    这日以后,林以恭便再无牵挂,每日心平气和躺在床上,不呻吟,不怨懑,与儿子聊聊诗书道理,对女儿讲讲官场人事,虽然精神日见短缺,但气度却日渐超然。

    兴平一年,七月五日巳时,林公殁于韶州,时亦雷雨交加,同感悲切。

    既为阶下囚,林氏父子三人,身后不过一坯黄土,插上木牌便是极限。沉音在老人家最后的时光里,深深被其超然的智慧、洒脱以及拳拳爱子之心所折服,待到林五郎君插好木牌,便诚意实意,恭恭敬敬地磕头下去。

    林父已去,沉音此行,便告结束,依照皇帝要求计算,葬礼第二日便需踏上归程。

    林五郎将将拜别了父亲,又要与亲姐姐分别,这一夜,如何可能合眼?!

    相处几日,沉音早已喜欢上这个聪明可爱的小弟弟,如今分别在即,同样心情沉重。

    于是,这两人便聚在正堂之上,聊天聊了整整一夜。

    沉音几乎是将自己所知在这个时代能用上的一切知识倾囊相授,从防疫说到手术,从马鞍说到皮革,从写信说到信鸽,从科举说到科学......说得林孔阳越听越吃惊,简直要怀疑自己过了一个假人生。

    “四姐姐,”他趁沉音说得口干舌燥,喝茶润嗓之际,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你说的,可都是真的?”

    沉音放下茶盏,瞪他一眼:“自然全是真的!”

    小郎君挠挠头:“可是,四姐姐,你在宫里只待了三年多,便学会这许多东西了,这实在是,实在是.......”

    “笨蛋!”沉音没好气地敲敲他的头:“我跟你说的,基本上都不是现在就有的,这里头,有些是书上写的,有些是坊市间传的,还有一些,是我自己瞎琢磨出来的。若是你研究研究,指不定哪天就能弄出其中一二来,到那时,你应该就能离开劳役之苦了。说不定,还能名扬天下呐!”

    小少年的眼睛立马就明亮得惊人。此时此刻,沉音这个四姐姐的形象,在他的心目中,俨然已与神仙佛祖一般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