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丁从床上惊醒是在大概是凌晨,他恍惚地睁开眼睛,首先是嗅到一股刺鼻的焦味。他揉了揉眼,皱着眉头,想旅馆里烧焦了什么东西。接着他感觉很冷,似乎这房间四处都在漏风,呜呜地响个不停,后来夕丁凝神仔细听了会儿,终于发现那逐渐激烈的其实是人们的呼喊。
夕丁跳了起来,他一边穿衣服一边往外跑,他见到在楼下大厅的克沃。
“怎么回事!”夕丁大喊起来。
“恐怕是敌袭。”
夕丁感到一阵目眩,他重新跑上楼,推开窗户,把半个身子都悬在外面。夜幕依然笼罩着大地,但他清楚地看到小镇里升起了无数火柱正在舔舐着灰暗的天空,并吐出不详的滚滚浓烟。像蚂蚁一样黑色影子从四面八方涌入镇子,不用细数,夕丁也知道比自己手上的人多多了。
他拿起刀冲下楼,这间旅馆的所有军官已经凑在一起。
安德烈在哀嚎:“他们先下手了!他们先下手了!”
“你、你、还有你,去集合部队,让大家去城堡,有城堡他们打不进来!”夕丁快速下了命令,他希望自己的手不要抖,可是管不住,他只能在乱甩膀子好掩饰内心的慌乱,“其他人跟我去城堡,快!”
圣骑士往外跑,他踢翻了路上的所有桌椅,给门槛勾住腿,打了个踉跄险些摔倒。夕丁终于出了门,见到拿着草叉的旅店老板。
“大人,不得了啊!不得了啊!”
夕丁痛苦地朝着迷提耶摆了摆手,赶紧朝外跑了一阵,克沃在身后喊他:“你到哪里去?城堡在这边!”夕丁梦醒般地转过身,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都无法弄清楚自己在哪里,夕丁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
夕丁在寒风中奔跑,风声与人的呼喊混合在一起,含含糊糊的听不真切。夕丁似乎听到了刀剑的碰撞,他不停地扭头朝四面张望,没有出现全副武装的敌人,他仍然在无人影的道路上狂奔,可夕丁就是感觉有人在逼近。
他们跑到城堡前,城头上已经站了不少士兵。
夕丁对他们急切地嚷道:“快开门!是我!夕丁!”
士兵们看到了他们,相互交谈了一下,然后就拿起了弓箭。
“嗖!嗖!”
箭矢划破空气,射向夕丁,圣骑士往后一跳,坐在了地上,他觉得屁股火辣辣地疼。
“你们······”
夕丁感到浑身像是穿了一层冰似的冷,他听到克沃在笑,那种凄厉像是腐朽的树洞中传来的惨笑。
“我们被算计了,哈哈哈哈哈。”克沃还在笑,但夕丁更敏感地听到了弓弦再次被拉起的声音。
夕丁狗一样地爬起来,“跑!”他已经不知道这是第几次了。
他们竭力逃跑要快点离开弓箭的射程范围,没有人中箭,但飞矢的声音把所有人都吓出一身冷汗。他们像没头苍蝇一样跑了一阵,直到克沃拉住了夕丁:
“他妈的你到底要去哪?”
夕丁张着嘴巴,吐不出一个字。
克沃摇着夕丁的肩膀,大声地吼了起来:“说话啊!指挥官,我们到底要去哪?”
“能去哪?”夕丁也吼了起来,圣骑士的声音在黑漆漆的空中迅速消散,像是从遥远地方传来的回音。
“听着,夕丁。”克沃喘着粗气,急不可耐地说,“现在得往东走,离开这鬼地方,有多远跑多远,不要在这里多停留一秒钟!”
“好吧,往东走、东在哪·····”
一群全副武装的士兵朝他们冲了过来。
当近距离面对敌人,看着他们在火把的照射底下不停扭曲的面容的时候,夕丁忽然变得无比愤怒起来。圣骑士在这个时候第一次为自己的狼狈逃窜感到耻辱,他恨不得将眼前的敌人全都撕个粉碎。
“冲啊,冲啊!”夕丁拔出了刀,高声叫喊着扑了过去,但敌人们似乎还没做好迎战的准备,他们几乎是困惑地看着这些人朝自己攻了过来,然后慌慌张张地为疯狂挥舞着刀刃的夕丁让开了路。
夕丁冲过了敌人,圣骑士一门心思跑了很远才转过头看有没有追击,幸运的是除了克沃等人,没有别的追兵了,敌人还在原地为要不要追这么一小撮人而争论不休呢。
他们就这么逃离了蔷薇镇,在东方的天空渐渐发白的时候,他们在一块树林里停了下来,所有人都气喘吁吁没法再跑下去了。
夕丁躺倒在雪地上,浑身都冒起了白气,他觉得自己的肺疼得不行,还跟结了冰一样难受。克沃站在边上点着人数:“该死的,十个人,我们这儿他妈的只有十个人。”
“呼呼······十个······”
夕丁勉强地咽下一口唾沫,坐了起来,他知道原来旅馆里也就住着十个人。
“我让你们······呼、呼······去集合部队······呼······全他妈跟过来干什么!······其他人怎么办?啊?他们在哪!”夕丁懊悔自己怎么一开始没有注意这群军官都没有听从自己的命令。
夕丁没有听到解释,除了沉重的呼吸,没有任何别的回应。安德烈靠在一棵树上,把脑袋埋在臂弯里,像是睡着了一样。这些年轻的军官或许是太过疲惫,而无法解释,更可能是无话可说羞于解释。他们都只想着往本以为安全的城堡逃命,而无视军令,可夕丁没有资格就此追究他们,因为他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我把他们都抛下了。
夕丁倒吸着凉气,心窝里像是被箭射中般得疼,他带着三百名战士进入蔷薇镇,而现在加上自己,只有十个人。他们分散在镇子的各处,有的还寄宿在平民的家里,他们没有指挥官,得自己去面对汹涌而来的敌人,结局是死是活夕丁一概不知。夕丁只能祈祷他们能被活捉,好被拿去换赎金,柯尔金和维安还住在城堡里,他们一定在睡梦中就被五花大绑起来了,他们是公爵的侄子,活着才更具有价值。但其他人的安危能够有那么一丁点的保障吗?夕丁脑子里浮现的好几张称得上“愣头青”的面孔,年轻气盛的贵族,自以为武艺高强,要跟敌人拼个你死我活,他们会骄傲地说出自己的头衔和爵位,然后扑向人数占绝对优势的敌人,好让他们把自己砍成肉泥······
他们会这么做吗?夕丁不知道,他现在后悔没有把那几个愣头青带在自己身边,至少他们会勇敢地去集结部队,而不会跟现在一样,缩在这片树林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夕丁捂着脸,他的脸上湿湿的,夕丁想要分辨这是什么东西,但寒风已经在他脸上打了一层白霜,他脸色惨白得像个生了绝症的病人。
克沃坐在了边上,他似乎完全理解夕丁所想的一切,他扶着夕丁的肩膀,用从未有过的平和口吻说道:“都过去了。”
夕丁只是木然地说:“我把他们给扔下了。”
“并不得已。”
“我应该每天都安排斥候,如果有斥候······”
“现在想这些没有意义。”
“普兰是卧底,我也没有发现。”
“谁也发现不了。”
“我应该去救他们。”
“这点人什么都干不了。”
“不,这是我的职责,我是指挥官······”
“你知道这没有可能。”
夕丁表情古怪地说:“你知道,我得去,就算是死······”
克沃一把拽起了夕丁,他狠狠地瞪着双眼,他几乎是贴着夕丁的脸,嘴鼻里热气全扑在夕丁的眼里。
“够了!你他妈只是想去送死!你以为你死了事情就能解决吗?我们输了又怎么样,战争还没有结束,我们只不过丢了一个从海森手里拿过来的蔷薇镇,以后我们可要的是他的项上人头!不要逞英雄,背对敌人逃跑的不是只有你!”
克沃放下了夕丁,两位圣骑士都更显得无比疲倦。
“你要真想死我不会拦着你,”克沃嗫喏着说,“我不会管,我还是更重要的事情要完成······指挥官夕丁在蔷薇镇力战而亡,我会跟后面这么报告,也省了不少麻烦。”
克沃走开了,夕丁再一次地躺到雪地里,他感受到其他人的目光和期待,他觉得从未像今天这样累过。夕丁感到悲伤,他不过是在冰天雪地里跑了一会儿。
“岁月不饶人啊。”夕丁喃喃自语。
他现在开始想象如果是二十多岁的夕丁现在会怎么办?不用说,二十岁的夕丁一开始就不会回头逃跑的,他会拿起身边一切能够得着的武器跟敌人殊死搏斗。
愣头青,我当年不也是吗?
夕丁轻微得“啊”了一声,他想到年轻时的自己而感到难堪,即为过去,更为现在。他不再是不顾性命的疯狗了,这么多年的岁月过去后,那种盲目的好斗精神在夕丁身上已经所剩不多,那么所留下来的,和在这漫漫长河中增加到身上的是什么呢?夕丁讲不清楚,或许年轻时候的勇气注定会像刀刃一般被锈迹腐蚀,但夕丁知道,更宝贵的那一部分将支撑着自己继续前进。
“克沃。”夕丁喊道。
“什么事?”
“再过十分钟,所有人往东进发。”
夕丁听到其他人的叹息,那是一种安心的叹息,克沃慢悠悠地说:“遵命,指挥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