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志满意得地出了紫宸殿，上官婉儿等人也接着鱼贯而出，接下来要做的，便是先皇入殓，新帝登基。
众人都回了各宫安排事宜，上官婉儿也一路踱步回了昭容宫。
行至殿外时，内侍通报说驸马武攸暨求见，上官婉儿闻言正是琢磨不透武攸暨此时登门是何目的，又或是太平想与她绸缪些什么而遣驸马前来。
脚步便已及至内殿，宽敞的殿内却只见一道身穿内侍服的身影，武攸暨早已不知去了何处，等到上官婉儿看清那人面貌时，脸色倏然骤变“无诏入京，等同谋反，你疯了！？”
李隆基向她淡淡一笑，他忽然很想回她一声，他本就是冲着谋反来的。
“陛下忽然驾崩，此事可与霓裳有关？”
上官婉儿素来谨慎，于是折身去将殿门阖紧，这才又回头从茶桌上斟了茶递给他“还真是痴男怨女，莫要告诉我，你是为了霓裳才回的京？”
他轻佻地笑，咂了口茶，轻描淡写道“有何不可？”
“她现下就在凤鸾阁，当时就要断气时，怎么不见你来救她？”
话音甫定，他脸上的轻笑瞬间惨淡，捏着茶杯的手忽然一使力，杯壁竟然隐现了一道浅痕，眼中忽然而过的隐痛不动声色地被上官婉儿察觉了。
“这个人情，我记下了。”他黑沉脸留下这一句，不待多说什么，一个转身就往殿外疾奔向凤鸾阁。
太平出殿后便将紫宸殿内的一切告诉了他，所有的事情串和在一起，根本不难猜出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的脚步不由得加快了几分，不知再见之时，她可会像从前那般，见着他的眼神都是要溢满的爱意。
凤鸾阁里空寂无声，本就不大的一座偏殿，就连蛐蛐的叫声都显得无力。
“霓裳……”
“霓裳……”
他穿过短短的回廊，绕过不大的小院子，进了她的寝室，又转遍几个不大的内殿。
居然空无一人。
太阳正毒辣的焦烤着大地，他的浑身不知是因炎热还是惊吓而出的汗水如雨滴般倾泻而出，一层层渗透青色的外衫，显出一片水渍，他觉得那些汗水就要漫过头顶，渐觉窒息之感侵袭，他将要被淹没。
脚底沉重地如同悬着玄铁，他吃力地又赶回昭容宫时上官婉儿正倚在书桌前不知写些什么，就见他破门而入，汗如雨下，一副兴师问罪的凶狠模样“她人呢？”
上官婉儿显然是被他这样子吓到了“不是说了，在凤鸾阁吗？”
“你亲自送她回去的吗？”
李隆基这一问，上官婉儿才忽然想起来，当日武霓裳被安乐差点勒死，赶到时就见她已经昏厥过去了，一直到与皇后谈及禅位诏书时，皇后才命人将她送回去，然而这几日，自己被诏书之事缠身，一直未亲自到过凤鸾阁确定她无恙。
“不……不是……”她惊觉事情不妙，本想再说些什么，却见李隆基又一次摔门出了昭容宫。
李隆基再次去的地方是掖庭局，使了些银子托了好几个内侍，他这才见到高力士。
高力士虽知他已经秘密回京，却料不到他竟然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出入宫中“殿下，您……”
李隆基不待他一阵啰嗦，微有不悦的责斥道“我记得我叮嘱过你多次一定要保证她的安全，你现在是要打算到时候直接告诉我她的死讯是吗？”
高力士脸色一阵发白，他差点就要抑制不住地跪在他面前赔罪，但碍于人多眼杂，他们眼下又都是内侍的身份，于是只是不断地低下头，低声赔罪“奴才有错，姑娘当日从皇后宫被送出来后就失踪了，奴才已经派人将皇宫都找遍了，可还是毫无消息，如今正是殿下的紧要关头，殿下可千万不要为了一个女人出了乱子……”
李隆基阴鹜的眼神狠狠地盯着他，向来待人温润的临淄王，何曾如此对待过他的心腹。
“你住嘴！”他厉声呵斥高力士“告诉陈玄礼，让他调遣府兵去宫外找人，皇后利用她威胁上官昭容起草诏书，但是今日诏书已经昭告天下，皇后却一直不肯放她，必定是她手握皇后把柄，今天以前她不会有性命之忧，可上官昭容一旦没了利用价值，皇后就会过河拆桥，杀人灭口！无论如何，今日天黑以前，一定要不惜一切将她带到五王宅见我！”
高力士余官瞥见他坚定却阴鹜的神色，这样的李隆基，他觉得既可怕，又可恶，于是他更加无法抑制自己厌恶那个使他变得如此不理智的女人。
不论如今还是将来。
“我这就去”他平淡地回答，然后转身就走。
李隆基见他离去的背影，才稍稍放下心来。
出了宫回到五王宅已是近黄昏，整个人昏昏沉沉的，不知怎的就是无法静心思考将要筹谋的事情。
府门外的守卫见他魂不守舍地进来，压低声音提醒他道“三公子，潞州的客人到了。”
府里的守卫都是他一手安排的，所以十分信任，他点点头，径自去了大堂，果然看见周身疲惫的赵倩笙正言笑晏晏地看着他，他于是亲自吩咐侍女备下厢房，又去请来王姝嬑和刘玉华，引着她们一一见过，他就再也按耐不住。
张暐还在客房里吃着厨房才送来的晚膳，一口饭正要进嘴，李隆基推门进去就将他从饭桌上揪了起来，不容置喙地道“立刻从李宜德那里带着剩下的四千人跟我出去”
张暐无奈，一脸茫然地问他“这又是做什么？”
“我实在放心不下，明日天亮之前，一定要在长安找到她，否则凶多吉少！”
张暐这下便明白了他口中的“她”是谁了，犹豫了片刻，还是出声道“可是王爷，若是潞州的人在长安暴露了，您的处境……”
“她的安全更重要，况且，她有皇后的把柄……”李隆基的声音极其轻柔，像是此时窗外如霜般铺满整个长安城的月光，在空荡中，漂浮着隐隐的悲凉。
夜幕低垂，黑沉的天际上悬着星星点点的光亮。
李隆基带着人最后终于在一个农场的地窖里找到了垂垂危矣的武霓裳。
她本就纤瘦，被关在地窖的这几天里除了有人定时送些水进来，她已经是被饿的瘦骨嶙峋，下颌骨上尖锐的棱角就连摸起来都有些硌手。
“霓裳”他轻轻拍她的脸颊，黯淡的烛光照着她苍白无色的面容，顺着脸颊之下，脖颈上一道突兀的红痕还未消退，那样深的勒痕，她真的是从阎王殿里轮回了一圈回来。
他也从未想过再次相见，会是此情此景。
武霓裳察觉到有人抱着她，那样宽厚的臂膀像是在拥着世间最弥足珍贵的物什，空气里夹杂着熟悉的沉香气息，她强撑着睁开沉重的眼眸，那样模模糊糊的轮廓就在安乐快要勒死她的时候，就反反复复地在她的眼前隐现。
是错觉吧？
他怎么可能来救她呢？
“李隆基设计圈套让我掳你到梅园抽你鞭子时，我还觉得真是过瘾，虽然后来想想，当时他不过是想扮个英雄取得你信任，好利用你从则天陛下那里探听消息…………”
安乐那日的这番话连日来总在她脑海里不断涌现，每每那轮廓浮现，她就愈加觉得痛苦挣扎，她不愿再想起他，不愿睁眼就看见他模糊的幻影，可她却总这样不争气，满心满眼的，就只剩他一个人。
她的意识并不清晰，手脚都是无力的，李隆基却见她忽然抬手推拒他，那力气实在微弱，以至于根本不能动弹他分毫，如此推了几次，她泄了气，最终又无力地瘫软回他的怀里，眼角不知怎的就滑出了水珠子，嘴里似乎在喃喃地埋怨了几声“为什么……为什么，不来找我……”
他不知道她是怨着潞州时气走她后没有去追她，还是丢她一个人在这连透气都困难的地窖里几天几夜都不来救她。
可他的心却绞的生疼，她就那样躺在他的怀里，即便是昏迷着，眼角的泪水还是浸渍到他的内衫，他抬手轻轻地擦拭泪痕，声音柔软的仿佛外面银色的月光。
“三哥以后都不会放你离开我身边了……”
他抱着她，摩挲着她细腻的长发，眼中的宠溺隐在晦暗中连他自己都不自知。
离开地窖之前，他回头咬着牙阴鹜地与身后的张暐说道“给我一把火烧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