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一世名姬 > 钉魂
    此时棱摩贤者赶来,他到现在也没有使出全力,看到桑葚持刀正要砍卜仁贤者的姿势,再也等不得了。

    他把腰带上系着的一个法器拿出来,这是个三叉戟形的法宝,上书咒文口诀,为纯金打造,镀上寒冰粉,涂上银墨底,表面图案是升天遁地大宝彩绘,大荣大义的景象,花团锦簇的人群,见者皆被这绘画感动,感到了这世间人族的共同幸福和荣誉。

    这是棱摩贤者从车巢国剑术阁那里重金请来的最精良的画咒师所绘,每一笔流光溢彩绘画都聚满了杀气浓重死咒,以及铁锤硬斧般无情的召唤咒。

    棱摩贤者手按在法器中心,喊了一声“出!”

    那法器最上方画着的一群站在山上对着山下兴高采烈舞动的人们发号施令的英雄之中,最中间的英雄双眼突然冒出金光,仿如画活了一般。

    两条金线像气雾一样飘荡而出,然后它们交织揉捏在一起,汇成一道金光,在这金光里腾升而出一条浑身金鳞甲、满目冲天怨的金龙。

    不同于天神塔里的假龙真蛆,此乃如假包换的真龙。

    龙身上或隐或现地缠绕着铁锁链,每一寸都陷进血肉,它一冲出法器,就仰首哭嚎般地叫了起来。

    棱摩贤者威视它的背影,念动口诀,叫道:“速速捉拿桑姬!”

    那龙扭曲着长身嚎啕而来,桑葚举刀一挡,那龙齿就恶狠狠地咬住了山灵刀,发出震天之响,若是凡世兵器,必然瞬间稀碎。

    龙尾雷霆般扫来,要把桑葚整个脑袋拍碎。

    棱摩贤者从远处飞来营救卜仁贤者,卜仁贤者感激涕零地攀上他的手臂,两人跃走之前,卜仁贤者死里逃生地大舒一口气,棱摩贤者掏出一个东西交给他,使使眼色。

    一切只在一刹那发生,卜仁看见桑葚背对自己和那金龙缠斗,立刻就把手里的东西掷了出去。

    这是国宝,聚集万人之灵气的锁魂钉,只是一枚不及手心大小的长钉,一旦钉入人身,立刻变大,刺穿根骨、挖空脊髓、将人的法术瞬间钉住。

    这国宝只有一枚,且是只能用一次的一次性通神法宝,是布汗国主之前托付棱摩贤者来降服桑姬的。

    就算是神宗人物,只要被这钉子尖碰到身体,便立即防御土崩瓦解,修行被彻底封印,永成废人。

    此钉无视术法屏障,因为修行人的术法屏障并非完全隔绝外界,否则就无法呼吸了。术法屏障的原理是,以术法结线,像刺绣一样缝合成铠甲蛛网大锁阵,有针对性地抵挡术法攻击、兵器劈砍、妖魔进犯,此三样而已。

    锁魂钉是没有妖灵寄生的纯粹法宝,自然势如破竹,神魔难挡。

    此钉一入躯体,就算神明来救,也只能移魂入别的身体,救得此人,救活了也得重新修炼,原本的身体和根骨永生永世被此钉死死钉住。

    棱摩贤者和卜仁贤者同时鼓起腮帮子吹出一口气,两股气瞬间刮起旋风,那钉子被术法催化,朝桑葚后脑,精准地冲了过去。

    桑葚正提刀挡龙,棱摩贤者喊道:“湖龙速速退却!”那龙抽身,桑葚回头,一枚钉子尖端朝着她的眼睛,刺了进去。

    那被锁魂钉刺入的桑葚身体,骤然爆开成了沙子,原来仍是分身之术。

    棱摩贤者知道桑葚会分身,所以一直没有使用锁魂钉,但这次的桑姬绝对是如假包换的本体,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他没想到只消自己刚才营救卜仁贤者,背对桑葚一刹那,她就一边和湖龙斗法,一边偷偷制造了一个分身。

    但她本体去哪里了?

    沙尘消散,那钉子却被一只手两指捏住,钉子尖正对着一只明亮的眼睛。

    只差一点就能钉入。

    若不是极快的反应力和手指迅速的控制力,即使有分身作保,也会满盘皆输。

    桑葚的身上盖着细沙残痕,正在一点点蒸发化烟。她的手正巧捏住钉子,钉子真正钉入的只是分身沙砾。

    抖落掉沙子,就伸出两手握住刀柄,将那赖袭击的湖龙一颗龙齿登时砍断。

    龙牙如巨钉落入京城内,如天剑下凡,把一家空屋屋顶登时劈出小洞,一举扎进了屋内泥地上,深陷三尺。

    饶是棱摩贤者也害怕起来,桑姬是直接在自己身外创造了分身。

    这是索性用分身当作术法屏障的思路,可谓奇特。也不可不谓其歹毒善谋,精于算计,何其多疑——哪怕在追击别人时的忙乱之际,也不忘不断用分身保护自己。

    桑葚用鬼烂神焦大阵对付那湖龙,猛地闪现到卜仁贤者面前,把那钉子用右手捏住尾端,轻笑一下,笑的微微露齿,无辜又良善的微笑。

    即使易了容平平无奇,在卜仁贤者看来,却是一瞬间极其妖冶迷人的微笑。

    棱摩贤者见锁魂钉在桑葚手里,吓得揪起卜仁贤者就要逃,却听卜仁贤者大嚎一声,然后整个身体抽搐起来。

    肉眼可见的,卜仁贤者的铠甲崩裂、衣衫碎乱,他腹部现出一根四十厘米长,如短剑一般的暗铁银钉,圆圆的钉子头刻着死咒和灭杀咒,黑色的气雾顺着钉子不断流入他身体。

    他身体爆出一点金光,在背后脊梁骨的骨髓中心处,钉子尖残忍地突了出来,带出大泼的鲜血。那发出灿灿金光的,就是卜仁贤者的根骨核心,被长钉贯穿,光芒正迅速黯淡着。

    这鲜血如烈火,如明焰,如卜仁贤者身为「火之贤者」的前半生的终结。

    桑葚道:“只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如果你不对我动用暴力,我就不会还暴力给你。这个法宝如此厉害,真是叫我长见识,你且好好享受吧,大人。”

    这可能是卜仁贤者最后一次听到别人叫他大人。

    失去根骨,斥女贰国必然会抛弃他,想以前抛弃那些被他暗中谋害弄残的竞争者们一样。

    他是家族的希望,满门的荣光,他只是想好好地代表家族活着,为什么、为什么这些人都要伤害他?

    卜仁贤者眼中狂怒,但下一秒就吐出一口血,晕厥了过去。

    棱摩贤者看他一眼,被他身体挂着,手指一动,把卜仁贤者已成废人的昏厥躯体「失手」扔下了高空。

    然后他眯起眼睛,心神驱使湖龙,那湖龙就鸣起长音,听者皆被幻术所迷。

    桑葚也动用幻术和催眠术,她曾被李堡杀死,那时候就开始苦练对催眠迷阵的防御,她的确会催眠别人没错,但如果不能抵御别人的催眠,也是任人宰割的份。

    狭路相逢勇者胜,两股幻术自然以能力大小匹敌。

    这龙嘶鸣之声,惊天动地、震耳欲聋,包含世间所有凄苦一般,它嘶鸣时,身体也因为锁链陷入血肉而不断颤抖,不时扭曲,只能不断盘绕身体来消磨痛意。

    这凄惨的洪钟之声,把京城军和叛军不少人都震的当场聋掉,这也是棱摩贤者迟迟不想动用湖龙的原因。

    棱摩贤者料想得到桑葚的神力屏障可以抵御这巨响,他并未松懈,而是催动两把寒剑刺了过去,同时还拿出其它法器准备。

    但他没想到,桑葚居然会给那龙身边施下十里屏障,不让地上的军民群众因此受害。

    这高空的作战,持续到了凌晨,旭日初生之时,桑葚还在和棱摩贤者缠斗。

    那龙被砍掉一颗牙,却还要和桑葚争个你死我活,如同发狂的疯狗,桑葚也杀意盈心,每一招尽是索命杀招。

    棱摩贤者作为五贤者实质上的领头人,是五贤者里持有法器最多的,座下任其驱使的怪奇妖魔,皆败倒在他举世无双、万人难敌的心神术、召唤术上。

    他本人冷心冷肺,无情无义,却并非豪才贤者那种恨国厌世、背井离乡的,也不是卜仁贤者这种狂傲独生、孤芳自赏的。

    他祖上就是布汗部的巫者,那时还没有斥女贰国,这些巫者自愿离开草原,沿着天域河南行,绕大漠走一遭,就去西边的妖魔之山。

    妖魔之山并非一座山,而是连绵不绝的千万里山脉,是妖魔居所,鬼怪老巢,人族禁区,生灵莫敢去。

    他们为了追求极上的召唤术精髓真谛,以及宣传神教教义,进去后就一去不复返。

    为了修行真理献身,为了普及神教牺牲,某种意义上也算是一种大无畏的行为。

    但是当时的世人并不曾对他们有所褒奖,而是穷尽讽刺。他们在妖魔之山里,像一群小鸡仔懵懂地走上餐桌,还大肆聒噪吸引饥饿者的注意,自然被啃杀得七零八落,只有几个逃到吃素的妖魔那里避难。

    得知他们是来寻找召唤术真谛的,那些吃素的妖怪曾笑道:「召唤术,说是驯化术,其实就是奴隶术啊。」

    一语惊醒梦中人。

    之所以以前一直出现瓶颈,是因为还心怀慈爱关怀,妇人之仁,所以被召唤驱使的妖物屡屡脱逃。

    想起死去的家人,这几个人拥抱取暖,痛洒热泪。

    吃素的妖魔们说,只有摒弃神教,摒弃对它者的崇拜敬爱,才能真的驾驭它者。

    它们的召唤术确实出神入化。

    仁慈的爱却被妖魔侵残,走出妖魔之山、回到草原后,这几个人也遭到了无尽的嘲讽和痛斥。

    「对别人造成多么坏的影响,妖魔之山是划定的禁区,你们脑壳有点憨傻」

    「何止憨傻,那些亡者就是因为张狂去世的,人不应该太张狂,为神教献身固然可贵,但你们去妖魔之山传教简直在搞笑」

    巫者前辈们摇着法铃训诫他们。

    「你们因此有了名声,却造成恶劣的影响,带歪了草原的孩子,万一他们学你们去妖魔之山自寻死路怎么办?」

    然后棱摩贤者的先祖们再次离开了草原。

    一百年后,棱摩贤者才带着一双阴鸷的眼睛回到草原。

    「人只有为自己活才算真的活,不要爱上任何人和事,爱和信仰会让你迷失,这世上强者为尊」

    家长们的话还犹在耳畔。

    就连母亲也为此而十年不见棱摩贤者,“只有最无情的心肠才能降服最强大的妖魔”母亲给五岁的棱摩贤者留下这样的手书,之后真的等他长到十五岁之前,都不见他一面。

    因为她认为,对母爱的依赖会使她拼死生下的儿子,有朝一日被妖魔幻术所迷,被幻术里的母亲诱走,然后殒命。

    这位母亲还有几个女儿,但她厌恶她们,只有她的儿子是她的希望。

    棱摩贤者没有辜负这期待和托付,有朝一日他真的见到了妖魔迷阵里的母亲,但是妖魔就是妖魔,那迷阵里的母亲竟和他的母亲一样冷酷。

    他也真的被那迷阵迷住了。

    他在迷阵里完全失态,控诉母亲对他的抛弃,嚎啕大哭,然后他拿起手里的刀,想要杀掉母亲结束自己的痛苦。

    他明明不是没妈的孩子,为什么她要这么绝情,这个女人,只是作为父亲的妻子活着,不是身为他的母亲而活着。

    这个母亲却不生气,笑着要拥抱他,棱摩贤者这一生都没怎么和母亲亲近,十五岁后男女大防早就起来,更是很少和母亲对谈,平时不过行礼递茶、点头之交而已。

    那位母亲洋洋得意于这样的教子有方,亲昵地依偎在棱摩贤者父亲怀里。

    眼前的母亲确确实实是妖魔的慈爱幻术,他若是拥抱母亲,就会被妖魔咬断脖颈喉管。

    棱摩贤者还是没下去手,即使割了自己的手,把刀捅进腹中,也没有杀掉母亲,最后却把自己捅的重伤。

    然后他惊醒,居然就这么破掉了这个迷阵。

    妖魔的迷阵里,他如果真的绝情绝义杀掉母亲,才是真的万劫不复。

    最后关头,是他心中的爱拯救了他。

    破解此迷阵的方法,居然是爱。他抛掉尊严,倒贴那个绝情母亲,宁愿继续痛苦的,身为儿子的血脉亲情之爱。

    而施下这迷阵的妖魔,却其实是龙,只不过是被龙族放逐,野蛮生长的湖龙。

    然而戏剧人生,经历此番迷阵后,棱摩贤者走到了人生的岔路口。他那时候正要去斥女贰国毛遂自荐,临行前依然品尝到母亲惺惺作态的疏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