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天欲明 > 一百九十六:黄昏后
    梅园在灵峰之上,原不过一片僻静的荒地。苏瑞往来临安多年,也不曾想起这到底是什么时候起的园子,她转了身正要问,却见荀懿先对她开了口:“小瑞,我有个不情之请。”

    奇了,难得有荀君上开口求人的时候,苏瑞好奇起来,便仔细问她:“哦?愿闻其详。”

    “我想要你手下抓到的那个西夏梁家的女家主。”荀懿道。

    苏瑞一激灵:“你要她做什么?”她可对刚刚荀懿表现出的杀伐决断记忆犹新。

    “我会放她回西夏的,你不必担心。”荀懿唇角微弯,“安西若要西夏,不必在她身上下功夫。”

    这是句实话,苏瑞虽然品味到了其中阴谋味道,也选择相信这位一向不太坦诚的朋友:“阿素你开口,我没有不给的道理。”

    荀懿便笑一笑,将后话咽下不提,这会儿,远远地已望见了红梅枝条,就已有有下人前来迎宾引路。折知琅这些日子出入的临安豪宅也不少,倒少见这样精心的安排,对谢衡耳语了一句:“阿衡果然靠谱。”

    说得谢衡一笑:“君上这些日子让我安心准备棋局,没让我插手这些庶务。”

    他那笑容里到底有些遗憾的意思。种种阴谋诡计交杂之下,铸就了不用心的对手和危机四伏的对局环境,棋道倒成了点缀,以至于他中途离席,未尝不是一种讽刺。

    他们穿过几座长廊到达宴请的疏影院时,胡铨、陈俊卿已经到了,正凭栏远眺山下灯火,远远的,只听见陈俊卿道:“邦衡,我猜,这灯光烟火最盛之处,必为恩平郡王府。你肯不肯与我打赌?”

    “那我可不打这赌,”胡铨笑道,“你我彼此赞同,何必多此一举。”

    陈俊卿一笑,这笑容里多少有点勉强之意,秦党势大对于他们并非好事,何况此刻又加入了皇家最为危险的继承人之争。

    而朋党之争一事,新党旧党之争是殷鉴未远,稍有不慎,就要有无数大臣折戟沉沙其中。

    “元祐、靖康之事,尚且历历在目,朝廷又开朋党之争,真不知道,此事何时能休。”陈俊卿感慨道。

    “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此自然之理也。”

    一个少年人的清朗声线忽而打断了他们的谈话,陈俊卿和胡铨一道回头去看,原是谢衡等一道到了。他背的是欧阳修的《朋党论》,正是言说朋党之事的,此话正是自比君子。

    不过因了苏瑞这位皇家公主也在其中,这照面一打,礼数便少不得了,便是一众互相道礼不提。

    待到分了主宾坐下身来,荀懿开口挑起了话头:“还未恭喜陈大人兼任枢密院编修一职。”

    陈俊卿摆了摆手:“枢密院被秦党把持着,我便是进去了,又能如何?正说到这儿了,荀君上,谢舍人,你们且看看,这些年秦桧把持朝政,一时忠臣良将,诛锄略尽。其顽钝无耻者,率为桧用,争以诬陷善类为功。其矫诬也,无罪可状,不过曰谤讪,曰指斥,曰怨望,曰立党沽名,甚则曰有无君心。这朝堂成了什么样子!”

    苏瑞不禁瞄了一眼陈俊卿,这宴会刚开始还没上酒呢,陈俊卿便已经有些上头了的意思了?可这么直率的言语,不像是陈俊卿的风格,倒像是曾经说出“欲我为刘豫”的胡铨的风格。

    胡铨叹了口气,并未说话,他在秦桧和赵构的压力之下被拜为副相之后,沉默就取代了昔年的刚直和意气。他问荀懿道:“荀君上以为呢?”

    荀懿端起茶,把问题抛给了谢衡:“阿衡以为呢?”

    谢衡刚刚能背起《朋党论》安慰陈俊卿,自然早已胸有成竹:“我倒觉得,两位先生不必如此,胡先生,你官拜副相,当对朝廷状况有所察觉,内外朝,自中枢至州府,阙守者过半。而朝廷历年科举从未停止,可见吾道不孤。何况,秦桧密告和征收羡余那套的玩法,也是彻彻底底的小人举动。只会让他在天下越发不得人心。”

    “可是,你我必须得看到,中央官员大多归顺于秦桧,枢密院和中书省更是被他牢牢把持着。”胡铨出言争辩道。

    “胡先生,”荀懿笑道,“此言并不尽然,秦桧以权相之尊,从上往下安插人士,自然会有所疏漏。譬如宰执制度之下,他无法一一驾驭,便干脆一废了事,何况秦党虽然专制,却不是铁板一块。只要秦桧依旧用这种方法统御下属,那么众叛亲离也始终离他一步之遥。”

    折知琅摩挲着自己的杯子:“这就是阿衡刚刚说的,君子以道同而小人以利同?可,若是如此,秦党又为何如此难以撬动呢?”

    “兵戈不胜,只是变着法子地苟延残喘罢了。”荀墨开口道,“不过,此事本不至于此等地步。”

    说到这里,他忽而起身,提剑于手,身形转圜之间,在那绘着山水的薄薄绢面屏风之上刺下了“天日昭昭。”四个字。这一连串动作轻柔而有锐意,刺出字迹而不损绢面,可见荀墨对于剑气的把控到了何等地步。

    可没人在意这个。

    因为他刺的四个字,正是岳飞的临终遗言。

    在场的大宋人士齐齐怔了一怔,胡铨嘴唇颤抖,陈俊卿以袖掩面,苏瑞离席起身,折知琅重重锤了几下桌面,最终各个落下泪来。

    荀墨少有这么情绪外露的时刻,荀懿和谢衡无一例外地叹息起来。荀懿看了一眼她兄长,也不过是叹了口气,起身拍了拍他的背,作为安抚。

    这句话本不应出现在宋,尤其是秦党势力遍布,几乎到了“道路以目”地步的宋的临安城,可她说不出任何拒绝这种情感表达的话。

    一位不世出的将领对于另外将领的惺惺相惜,大概就类似于“恨不能与此人生同时”的感慨与悲愤吧。

    便是不以情感,以理性来推断,她这样秉承着人性本恶的执政者角度去看岳飞,也绝挑不出必杀岳飞,自毁长城的理由,可岳飞偏偏就死了,那赵构面对金国的瑟瑟发抖,日夜难安,也是他应付出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