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瑗这话倒是一多半出于真心，他也没觉得自己哪儿说的有问题，可他的讲习官史浩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时，他倒察觉出一丝不对来，史浩自他出阁读书的时候，就做他的讲习官，期间他起起落落，史浩却一直是他的老师，甚至于，是父亲。这种好像被认为是“长大”的手势，让他觉得自己似乎做对了什么事情。
可他又不可能再去询问了，只得去赵构寝宫侍奉官家了。
这南宋宫廷的事情算是暂告一段落，可这夜的混乱远远没有结束。
夜半时分，安西都护府众人一道回了云栖处，寻了后院点了地龙的，宽敞明净的屋子，在那极大的矮榻上，各个陷入一片暖和的羊毛毯子之中。
这一晚上说是去了宴会，可实际一道菜也没吃着，尽顾着折腾来，折腾去，这半夜下来，便是荀墨都觉得饿了，便叫醒了看守厨房的人。
那些嬷嬷们虽闲散了这小半个月，手脚却一点儿也没落下，不一会儿就码出了十来样小碟子，装的是饼饵四样：八宝馒头、椒盐饼、御膳豆黄、枣泥糕，又有三样肉菜：干连福海参、蜜汁羊肉、五彩牛柳，三样素菜：山珍刺龙芽、莲蓬豆腐、草菇西兰花，又配了一银壶奶茶，一盏子淋了奶酪的水果。
谢衡笑道：“看样子咱们平时不在这儿吃饭，倒把嬷嬷们给闲着了，怎么搞了这么一大堆，这桌子都要放不下了。”
米娜笑道：“谢棋士要是觉得菜多了，少吃些不就是了。这才哪儿到哪儿啊。”她低身替他添了杯奶茶，“快尝尝，这是阿尔兰特特地嘱咐我们带上的。”
所有人便都四下哄笑起来，便是荀墨也不能免俗。安西女子，尤其是西边来的姑娘，一个赛一个的热情似火，这阿尔兰算是明目张胆地表达过对谢衡的爱意的女孩子，也不知这事儿是真是假，就被米娜拿来打趣他。
看着谢衡差点儿要找个地儿把自己埋起来，这种事情荀懿开口也不太合适，荀墨难得开口道：“好了米娜，你不要开这样的玩笑。”
米娜对他的命令素来一丝不苟，顿时连个笑容也不敢露了，瑟瑟地缩了回去。
荀懿轻轻一笑，抱住自己身侧那个巨大的隐囊，还未说出什么缓和气氛的话，外头又传来一个为难的声音，是今夜当值的侍卫统领沙普尔求见荀懿。
荀墨从来不知道自己手下的人还有什么事儿要麻烦到他妹妹那儿去：“让他进来。”
沙普尔也是头发卷曲，高鼻深目的波斯人，与米娜是同族，他进来道了个礼，说话风格倒与言简意赅的荀墨一脉相承：“君上，外头有个不太友善的金国人要求见您。”
荀懿“嗯”了一声，轻轻道：“我知道了，我这就去见他。”
“君上！”沙普尔低声喊道，“那个金国人……”他忽然抬起头，“他提出了非法的要求，他的行为在辱没您的名誉，我向您请求，不要出门见他。我向您保证，我可以带回他的头颅。”
荀懿笑道：“在我哥哥的侍卫统领之中，沙普尔，你是最为像他的一个，让如此冷静的你，都已经怒不可遏，我岂不是一定要去看看，到底是什么人有这样大的胆量。”
她披上那件传奇的黑色斗篷，让自己的侍女引路，点起一只昏黄的灯笼来，慢慢地向屋外走去。
荀墨也起身，他向自己的属下伸出了手，示意他起身，然后许诺道：“他会死的，但是不是现在。你做的很好，沙普尔，现在回到你的位置上去吧。”
那位侍卫统领低声领命，就离开了这里。
谢衡嘟囔了一句：“完颜亮这怎么和个狗皮膏药似的。”他话音未落，却见荀墨拿起自己的黑色斗篷起身，不免问道：“主上也要去么？”
“不，”荀墨道，“我已经立下了誓言，下次再见到他的时候，一定要见到他的尸体。我只是要去见一见，今晚的另一个不速之客。”
谢衡没能追得上他的把握，所以他只得乖乖地坐在那里吃他迟到的晚饭。
米娜提着灯笼，穿过一片茂密的竹林，把荀懿引到了挡住完颜亮的机关前，完颜亮还在那里喋喋不休着金国的强大武力和他手中的权力，然后他就再度见到了荀懿，依旧是好整以暇的荀懿，他的那些污言秽语，就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了。
不知是否是冬日西湖冰冷的湖水感觉阻止了他，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似乎是清冷的月色忽而打了个盹，一片云朵拂过之后，荀懿忽而出现在一片竹林间的石阶上，居高临下地对着他：“完颜亮，我记得，楚州离这里尚有数日之路程。”她露出一个充满恶意的微笑，或许要怪月光过于明晰，那恶意几乎一点儿不剩地传递给了完颜亮：
“您真的有把握，能活着，回去么？”
他当然不能，即使安西都护府并没有插手这件事情，大宋土地上也不乏恨金国入骨的所谓侠义之士，他敢于这么大胆子孤身一人跑到大宋的土地上来，自然就是踩准了他此刻的身份是金国使节萧裕，即使是民间，也不会顶着赵构秦桧的巨大压力，把怒火倾泻到他身上。
而若是金国皇帝，尤其是刚刚在宴会上羞辱了他们的皇帝的金国皇帝，这个消息只要一放出去，就必然引来数不清的追杀。
而好巧不巧，他把自己的重装骑兵和亲兵都留在了楚州，就是为了掩盖身份的同时，封锁消息。
他自然敢打包票荀懿知道以上所有细节。可是金国的皇帝岂能不给自己留一个台阶，他露出暧昧的微笑：“荀长史，朕见过的女子也算车载斗量，只有你，算是最为独特的一个。”
米娜很不给面子地笑了一声，倒也是，一个把金国皇帝推到冰冰凉凉湖水里的女人，还算是独特吧？
气氛过于尴尬，使得完颜亮无法维持他那风流倜傥的笑容，他似乎终于愿意承认荀懿是能与他匹敌的女人，而不是他见过的那些夫人淑女，就连她身边的侍女也不容小觑，他叹了口气，认真了起来，一字一顿地道：
“我会得到你的。我向上天起誓。”
他说完，就没理会米娜在他身后一声凉凉的“不送”，径自打马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