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那天，带着满身塞外寒意的苏瑞总算回到了临安城，一路纵马，远远地望见久无人烟的云栖山上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心下奇怪，这云栖山以云栖寺闻名于世，那寺庙早落败了，如今哪里来的如此热闹景象？
这么远远一望，便有种奇怪的灵感生了出来，她总隐隐约约地觉得，以荀懿的性子，必然是喜欢这幽静而生了无数竹子的地方的，恰好她心中装了不少事情，要去找荀懿商量，当下连临安城门也不入，就纵马往那边去了。
这上山的路上处处挂了荀字的灯笼，山门上写着“云栖处”三字，墨迹犹新。苏瑞系了马，见无人把守，也不管那许多，就自顾自拾阶而上。
可走了小半个时辰，也没见到人烟，忽而一阵心慌，苏瑞想起她师姐苏青凤在安西都护府的阵法里折戟沉沙的往事，干脆纵身一跃，立上了一株竹子，想要探探究竟。
她足尖点到竹枝，本能地察觉到一点不对，然而下坠之势已经来不及更改，只得轻轻一踩，借力往那灯火密集之处飞去。
可就在一踩之间，脚下的灯笼摇晃一下，苏瑞耳边突然炸响一点细碎的金铃声，她心知不对，折身向下，恰好避过身后追来的四支羽箭。又一个旋身，越过高高的山顶大殿，落入一处宅邸之中。
她出身黄山派，以轻功卓绝而著称于世，自认落地之声不会超过一只小猫。
可莫名其妙的，那屋内人就被她惊动了，寻将出来，一脸似笑非笑的看热闹表情：“小瑞和令师姐大概是唯二能在安西都护府的防守之中准确地找到我住的地方的人了。”
她身边那褐肤罗裙的年少侍婢，听了这话不免笑出了声，掩饰一般地用手捂住了嘴。
苏瑞头一回注意到荀懿身边有这号人物，不免打量了一下，一时也忘了自己为何能有在像无头苍蝇乱窜的时候直接闯到荀懿住处的好运气，开口问道：“我头一会儿发现荀长史身边有这么多美人啊？这怎么还一个赛一个的，这孩子高鼻深目，想必是从安西来的？”
“米娜。萨珊王朝的后裔。”荀懿略略介绍了一下，又心知苏瑞对这些西亚的变革并不了解，只好换了个口气：“她的祖辈曾经是安息帝国的君主，后来帝国亡于大食人，便流落了。”
苏瑞还算是个博闻强记的人，略略想起荀懿说过的安西都护府战争始末来，在自己的记忆里找到了“大食”二字，点了点头，换了个话头道：“唔，君上这地方，好好走石阶是会被阵法绕进去的，用轻功四处查看是要被守卫乱箭射杀的，敢问客人若是要来拜访，该用个什么法子才能见到君上的大驾呢？”
荀懿笑一笑，米娜却抢先答了话：“自然是递上名帖来，乖乖等着轿子去接的客人。”虽然从长相而言，她对于苏瑞来说是个不折不扣的异邦人，可一听她那一口汉话，苏瑞便不禁把她认同起来，嘴上便免不得要玩笑一下：“好在我对阿素来说是个朋友，不是客人。”
米娜像是头一回听闻这事儿似的，眼睛瞪大起来，似乎有些被冒犯的样子，可转头看看荀懿，却是颇为赞成的样子。便知道苏瑞说的是实情，口中却不依不饶地道：“我可从来不知道君上有你这样的朋友。”
荀懿笑着给她俩找了个台阶下：“这霜雪之夜，若是你们俩愿意在雪地里打嘴仗的话，就继续吧，我身体不好，可就不奉陪了。”
“说起来，你这可是有名的产龙井茶的地方。你既然在这儿建了这么大座宅邸，想来这茶叶也少不了吧。”苏瑞走到荀懿面前，“我从金国的大都马不停蹄地赶了来，阿素难道不给我一杯热茶喝？”
荀懿点了点她：“这大半夜的喝些茶，小瑞今晚还准备睡觉么？我倒有个更风雅的做法，米娜，你去把我那儿的酒拿来一坛。”
米娜先皱了眉：“君上，主上不许您寒夜饮酒的，您……”她话还没说完，已经自己咽了下去。她虽然年少，但极为通透，心知自己身边那群侍女同仁们，常有把荀墨的话凌驾于荀懿之上的，那是因为安西都护府内荀长史肯定不会逾越于荀都护之上，她们常常受到这点熏陶，几乎成了惯例。可这兄妹私下相处，门道却更多些……譬如，若是荀懿真的不痛快起来，她们少不得都会被荀墨问责。那个时候，荀墨可不管是不是他曾经说过些什么……
荀懿笑一笑：“一点点亚力酒，不会碍事的。”米娜便道了个礼，匆匆走开了。
苏瑞不免问了一句：“我可头一回看到你身边有侍婢在，怎么，阿衡呢？”
荀懿领着她，坐到了铺着厚厚羊毛毯子的罗汉榻上：“我把和大宋的交接事务扔给了他，这会儿他有的是事情忙呢。”
苏瑞深知大宋的那群老夫子绝不愿意和荀懿这样的女子谈论政务，只叹了口气，点了点头。恰好米娜推门替她们端了那亚力酒，苏瑞便借着那酒寻了些暖意，低头尝了尝，那酒毫无甜味，只有点莫名的香气。
荀懿只端着酒碗在手中，却并不沾一沾唇，只问道：“我以为你要过了年才回来？”
苏瑞闻言，放下酒碗：“我倒是想陪着母亲过年，好歹尽尽二十余年来的孝道，可金国的完颜亮杀了完颜亶篡了位……”她看到荀懿脸上毫无变化的神色，“你已经知道了？”
荀懿笑了笑：“安西都护府在金国经营多年的事情，我以为已经不算个秘密了。”
苏瑞苦笑道：“完颜亮刻意封锁的事情，阿素也能探听得如此迅速么……”她顿了顿，不再对安西都护府的情报工作作评价，“好像是完颜亮身边的一个汉人近臣，金国的国师宇文虚中下了命令，要把洗衣院的那些大宋贵胄女子都送到五国城去。母亲要启程上路，我自然不便再留。”
“叔通是一片好意，小瑞应当不知道，完颜亮是个好色胚子，最喜欢搜集美女，号称是天下我生者，生我者不可，其他皆可妻之的。不过这个举动弄得你们骨肉无法团聚，倒是我和他都漏算了的。”
苏瑞倒不至于因为此事怪罪荀懿或者宇文虚中——她的父亲赵楷在靖康耻时，因为反对绥靖坚持反抗，被钦宗勒令自杀，她的母亲朱凤英和其他的皇族贵族女子一样，被自己的父亲兄长丈夫送到金国敌营，沦为敌人的奴隶，这些与安西都护府无关，只与羸弱无能的赵宋皇家有关，但她也想不出什么别的话，只把一切陷入沉默。
在一片沉默之中，荀懿忽而开口问道：“你想回到宫廷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