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巍望着那牙账的顶端，好像望着无尽的天空一般：“没想到，金人中的英雄，完颜宗弼，面临死亡之时，也是如此惊慌失措，与寻常人没有什么两样。”他忽而凑近完颜宗弼，露出一个堪称恶意的笑容，“那您就享受这滋味吧，反正，您也没有几天可以享受了。”
完颜宗弼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他实在是不知道自己何处得罪了这个韩医官，这个人，当年被死马当活马医地推荐到他面前，一身破烂衣物，面有菜色，正是因为他的缘故，这六年来，锦衣玉食，好似换了个人生，他凭什么这样忘恩负义？
韩巍似乎能懂得他的疑问：“完颜大人可真是贵人多忘事，您不记得二十年前你带兵攻破开封时，向当地索要了女子以抵赎买之费？其中还有不少女子，因为身怀有孕，被你们这群金国王子命令太医立刻下胎，免得耽误你们享乐？”
“你……”完颜宗弼说不出话来，他依旧不解，他查证到的此人身世，明明应当是辽国的一个汉人医官的子嗣才对？怎么又会和宋人扯上联系？
韩巍冷笑一声：“当年我的母亲也在其中，将要分娩。上天有好生之德，饶我一条性命，被那心怀不忍的太医收养。六年前，我多方寻访，才潜伏到了殿下身边，二十年，我终于得报大仇了！”他说完，招呼那些侍女重新前来：“殿下如今重伤，不宜进食那些不易克化的东西，你们记得多熬些参汤来，一日三顿，不可少了的。”
那些侍女唯有唯唯诺诺地应了，完颜宗弼勃然大怒，可如今他口不能言，手不能动，他又能做些什么？在几番挣扎无效之后，他被那些侍女按住，灌了一碗参汤。韩巍却拍了拍衣服，施施然走出去了。
完颜宗弼怎么能不死呢？金国的皇帝想要他死，安西的执政也想要他死，那些被他的人排挤出朝政的官员们也想要他死——他的性命注定留不过这个寒冷的冬季。
这些却是赵瑗和苏瑞不得而知的内容，他们所经历的，只是在那个寒冷的初雪之夜里，看着荀墨的亲军如同屠戮的旋风一般刮过整个战场，丢下一地的重甲装备和尸体，没有活口，也没有俘虏，因为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安西都护府的主人们来到中原的消息。
眼见着荀墨驱马领着那支部队来到自己这边，赵瑗一干人等都慌忙下马，这些铠甲未除，浑身血腥气息的士兵，让他们本能地感到一种敬畏。
荀懿倒是一贯的面容平和，她和谢衡先向荀墨和众将士道了一礼，她是安西都护府长史，位置在荀墨之下，这一礼也是理所应当：“诸位辛苦。”
荀墨和他的亲军齐刷刷地向他的妹妹还了一个简单的武人礼：“谢君上。”荀懿露出一个如飞雪落地一般的轻笑，向荀墨轻轻颔首——荀墨便转身拔营而去了。
“阿素？”苏瑞不解其意，慌忙问道，“荀都护这是？”
“家兄的这支亲卫部队，俱是轻装骑兵中的精锐，实在太过显眼，故而当初命令他们分兵而来，家兄久不出现，也是因为要整合这支部队，重新训练的缘故。”荀懿道，“殿下勿怪，这支百人的小小军队，也不能做什么的。”
苏瑞心道荀懿这可真叫一个睁着眼说瞎话，啊不对，她看不见……刚刚在赵瑗的面前歼灭了一支金国的重装骑兵，追击了金国的主帅完颜宗弼，却说什么不能做什么？她可真敢说。
可是以苏瑞的性子，也绝不至于这个时候去拆荀懿的台，便问她道：“那这么说来，荀都护要一直统领着这支部队了？那我们？”
“刚刚家兄前来，不过是战胜之后的一种汇报与表彰，他们的驻扎之地，便在不远之处，殿下可想去看看？”她这话是对赵瑗说的。
赵瑗还停在刚刚的战争之中无法自拔，他自小熟读诗词歌赋，还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卢纶的《塞下曲》会在眼前真正地上演：
“月黑雁飞高，单于欲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他说不出是震动，还是激奋，只觉得一阵阵地热血在冲击脑门，那些做了古的，成了地名的汉唐气势，正搅着他的脑袋，提醒着他自幼而来的理想，做一个像唐太宗李世民那样的有为明君。
他看到了，这一理想成真的可能。
荀懿知道他内心震动，只得催马起来，一路还给谢衡分析刚刚的战局：“我们以有心算无心，抢了这胜利来。这是将军们要做的事情，你我执政，所要在意的是之后的事情，完颜宗弼重伤大败，不需我们出手，金国内部的势力就足以能撕碎他，此刻我们要做的，是找到一个力量，扶持他与完颜亶作对。永远避免金国内部一人一派独揽大权，便能在他们的利益倾轧之间得到好处。”
谢衡尚未插手这些事，她要做的，也不过是给谢衡一个大概的概念，故而说的也不过泛泛，以一个简单的“扶持势力”作为手段，也不曾仔细说明，要扶持何人，如何扶持。苏瑞却听得心惊：难道安西都护府，已经有了插手金国政局的势力？
这意味着，他们大宋子民看着的，所谓海外州府，所谓化外之地，甚至是所谓的穷乡僻壤，安西都护府，其实是一个极其庞大的怪物，它并不是在夹缝之中求生存，而是足够有参与天下乱局的势力。
眼见谢衡正在思索，赵瑗犹在震动之中，苏瑞忙悄声问了荀懿一句：“你们在金国朝政中，握有不少势力。”
荀懿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并未给出一个肯定的回答，当然，这也并不需要回答，因为苏瑞说的语气如此肯定，这几乎是一件板上钉钉的事实。
苏瑞看到荀懿的反应，便知道自然是确有其事了，她不禁想到了另外一个可能，更压低了声音问道：
“那，荀君上在大宋境内，又握有多少势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