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
屋角的荀令十里香幽幽地燃着，让这老旧的客栈浸染着汉时尚书台的气息。年久失修的老旧官道边，能找到这一处老客栈，已然是十分不易。故而众人也不挑剔，只出钱包了这客栈，又在大堂里坐起来。那客栈的老板，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子亲自替他们点了火塘，又合上门扉，好让窗外的夜来冷风不至于飘入。
苏瑞自话本子里抬起头来，看着正在桌边处理公事的荀懿：“阿素怎么知道？”雪花的到来素来是无知无觉的。
荀懿道：“我听见雪花飘在屋顶上的声音了。”
那么轻软的声音，也能听得见么？苏瑞不可置信地开了屋门，一道寒风夹杂着碎玉一般的雪粒迎面灌来，几乎迷得她睁不开眼。
荀懿低声咳嗽了几声，谢衡放下手中的公文，替她添了杯热茶：“君上？要不您回房去休息休息吧。这些东西……”
荀懿喝了口水，勉强压下去：“之前落下的伤，并不妨碍，何况这些东西，俱是用大食的语言写就的，阿衡只怕看不太懂。”
赵瑗听着奇怪：“大食？那不是传说中的帝国么……”
谢衡抬头看了他一眼，平和地道：“是，殿下，大食如今已经国灭，末代哈里发也去世多年了。”
他说这些，已经是赵瑗全然不懂的范畴。他所理解的天下，不过是金国、大宋、西夏、大理……连安西都护府，都几近于传说，何况是那史书中的大食帝国。
荀墨起身走到荀懿身边，皱着眉道：“我不是说了，但凡传到我安西都护府的，应当以安西官话为准，你可是又纵容他们了？”他似乎也懂得大食的语言，自他妹妹的手中接过了几张公文，“这区区一个地方的粮食收入也要你亲自过问？”
“哥哥。”荀懿几乎有点哭笑不得了，“《阙特勤碑》之鉴在前，我哪里敢放松半分。”
“那便说明开化之人做的还不够。”荀墨下了个结论。谢衡看了一眼荀懿，不由得低头而笑，都护但凡遇到这种事情的时候，总是要把锅甩给下面的可怜人。
苏瑞走南闯北，也听过这碑的典故，是唐玄宗赐给突厥可汗阙特勤的，便问：“那阙特勤碑，不是唐玄宗赐给突厥可汗阙特勤的么？这碑文也有古怪？”
被荀墨抢了手上事情的荀懿无奈地站起身来，走到门边，用手接了一点雪花，给她解释道：“那碑文的正面，是玄宗所赐，表彰阙特勤的功勋，汉文。反面却是用突厥语写就，告诫突厥人，大唐依旧是突厥的敌人。什么‘原来的老爷成了中国人的奴仆，原来的太太成了中国人的婢女。突厥的伯克们放弃了其突厥官衔。在中国人那里的伯克们拥有了中国人的官衔，并听从于中国人可汗，为他服务五十年之久。’一类的话。有这被糊弄的前车之鉴，我才不敢放松。”
谢衡道：“其实我倒觉得都护说得对，若是他们那里还用大食和汉文两套语言，便说明那地方的开化之人做的不够好。”
“我们征服那里，也不过数十年，移风易俗却至少要三代人，谈何容易啊。”荀懿曾经做过一方的开化官员，自然懂得其中艰辛，自然不似荀墨和谢衡一般想当然。
这已然全在赵瑗的知识之外了，他却想起了大宋在中原遇到的窘境：“我却怎么觉得……大宋子民学化外文字倒是极快……一个个地，学了胡儿之语，便不拿自己当汉人了。”
这倒和他们的情况浑然不同了，荀懿想了想，还是开口给这位皇子解释了：“若是不学此语言，便要受到欺压，那便是活命的根本。又有谁学的不快呢？”
赵瑗闻言颔首，荀懿这话何尝是没有道理！在金国的汉人有的为了迎合金人，连自己的发鬓都改了模样，这何尝不是一种保命的手段。这也只能说其气节不高，再说不得其他。他想了想，终于又沉默下去。
雪越发的大起来，夜色也逐渐深了，苏瑞便要把那门关上，却见一队摇摇晃晃的士兵，自外头硬挤了进来，那老人家从后屋跑出来，点头哈腰地招呼着：“几位军爷，我们这儿，我们这儿已经被这几位客人包下了。”
那为首的小校全然不把他当回事，只推开他，一双眼珠在店内转了几下，就把目光盯到了在场的两个女子身上。又打量苏瑞虽然模样漂亮，眉宇间却透出一股英气来，再加手侧按着剑柄，料是个不好惹的江湖女侠，就往着荀懿那里去了。
那一队小兵摇摇晃晃，显然是已经喝了不少酒的，荀懿懒得和他们穷纠缠，便起身招呼苏瑞：“小瑞，我们上楼去休息吧。”
却见那领头的小校上前几步，要拦去她退路，伸手便要抓她领子，苏瑞一皱眉，一个折枝手里的第三式“乱花渐欲迷人眼”的就招呼了过去，这一招走的是巧力，以小擒拿推拒，再以手变爪突袭。那小校摇摇晃晃地躲开，却又上前去。
苏瑞这时候才觉得有些不对，她几欲要拔剑出鞘，却见那小校几个溜了空的推搡，直接限制了她的动作。
她看向谢衡，谢衡已然展扇在手，数枚银针向那小校打去，那小校也是佯装无心地溜过去，嘴上依旧叫着什么“小娘子”一类的话要去抓荀懿衣袖。
苏瑞几度动作，却都占不了便宜，她略有些心焦，荀懿也被限制着动作不得，谢衡正要飞身出手，却被几个士兵拦去了来路，他皱了皱眉，只得起身而上，迎面与那几个人动起了手——一动之下才知道，这几人绝非面上看起来的那么简单，招招式式都困着他的动作。
赵瑗仓皇起身，却不知道该往何处避去，他一转头，却见一阵血光飞溅，荀墨已经以快剑斩下那几人头颅，又是一道凌厉剑光，他面前那个人的脑袋便不翼而飞。
赵瑗被溅了一头一脸的血，嘴唇颤抖，什么都说不出，却听到荀墨一声：“去后院骑马，动作快。”他不得已手脚并用，扶着墙一路奔到后院，好容易在马背上安定下来，顿时觉得一阵翻江倒海，几乎是要吐了出来。
直到这时候，他也没有习惯这刺鼻的血腥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