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有盛世 > 风月与姑苏(七)
    新帝登记,大赦天下,改国号为开皇,寓意开明盛世,黄恩浩荡。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初春入夏,可夜里凉气依旧渗透衣衫侵入体内。

    城东的一处宅子,夜出小儿的窃窃私语。

    “姐姐,然后呢,那个上了马车的少年去了哪里?”稚童趴在被窝里,裹得严实,圆溜溜的眼睛被烛火照得熠熠生辉,急切地追问故事的后续。

    床边坐着圆凳的少女,拍着稚童裹着的棉被,有瞬间的失神,而后想了想,轻声对他说:“然后少年回到了家,那小姑娘一直追在马车后面,一边哭一边追,绊了许多跤,可马车还是渐行渐远,那时的夜还很黑,月亮都不肯出来,小姑娘被家人带回去,而就是家人告诉她少年回家了。”

    “那他们这么多年再也没有相见过了吗?”小孩子天性不喜悲伤,渴望圆满的结局。

    少女摸了摸他的头,笑:“小姑娘在长大,少年也会长大,长大了分离就不再只是等待。”说完少女拍拍孩子皱着眉头的脸,柔声哄道,“睡吧,夜深了。”

    孩子把脸埋在棉被里,两只眼露在外面,他乖巧的点头,少女对他笑了一下,起身吹灭桌子上落满灯花的烛灯,然后轻手轻脚退出门外。

    “永乐。”一声轻柔呼唤,她放在门框上的手蓦然僵住。

    回过头是一个清秀的妇人,却不是她想念的人,永乐勉强的笑笑,“林姨”

    这么久了,她唤来还是满嘴苦涩。

    “夜里风凉,来给你添件衣裳。”看着她接过衣裳,又瞟向她身后的房门,有些歉意,“晚儿缠你得紧,没给你添什么麻烦吧?”

    “没有,晚儿很听话。”永乐笑答。

    妇人像是松了口气,细细叮嘱几句就离开了,梁永乐站在原地,默默看那身影消失,不知在想什么,她站了好半会儿,风一阵一阵的,她攥紧衣襟提步走向自己的房间,却没有进去,而是去了房间背后那棵古树下。

    自从她到了这里后,每个夜晚都会在这里单独一个人待着,她坐在树上,遥望千里之外的故乡,回忆过往的点点滴滴,她扶着树干,脚踩在树叶葳蕤的枝叶上,手臂一个借力就稳稳当当坐在上面。

    近日的长安万人空巷,盛景令她感叹,好似是那遥不可及的宫殿换了主人,到处都有人疯狂地争相传告,街上难得有权贵途径,紫缎青绸,华盖斜羽,马蹄镶金,人群熙攘拥挤,导致街道的生意都只能做单边的,两边的人堪比望穿秋水,又泾渭分明。

    永乐望着天上的明月,想起方才林晚问她的问题。

    他问,然后呢?

    永乐无声的笑了笑,分明还是稚嫩的脸庞,却有了久于行路的沧桑。

    然后,然后少女就再也找不见少年,他像人间蒸发,什么也没留下。

    再然后,少女的父亲锒铛入狱,秋后问罪,罪名贪污受贿。

    而少女那位姨娘,在少女父亲人头落地之际,一头撞向旁边的柱子,顷刻香消玉损。

    还记得那是个下雨天,扬州常下雨,淅淅沥沥,鸟雀不会在意翅羽被沾湿,依旧穿梭在各家各户的窗台,而唯独那天,明明不是倾盆大雨,砸在身上还是钻心的疼,透心的凉。

    那个柔弱的姨娘抱起她,按着她的脸埋在自己的肩窝,她不知道是不是雨落在身上的缘故,浑身颤抖不停,她蜷缩着身体汲取着那并不宽厚的怀抱最后一点点温暖。

    而她那位姨娘,意外地,平静且目光如炬。

    问斩台下跪着一片人,是姑苏的百姓们,他们来送梁亦清这个最后的好官最后一程,没有一个人撑伞,没人说话,也没有人呜咽哭出声。柳悦抱着梁永乐站在最前面,站得笔直,神色没有动容,可目光里是藏不住的柔情,像深情酿做酒,一搅弄,粼粼的波光晃荡溢出来,她的深情指向那个跪在铡刀前的人。

    他无畏无惧,如立天地。

    雨势渐大,寂静里令牌砸在地上的声音被无限放大,像在耳边的闷响。

    梁永乐还没想起这代表着什么就听见一声闷响,她心头震动,突然像天塌下来将她的侥幸挤压成粉末,哭不出声音,泪水却疯狂涌出,头顶温柔的触感在不厌其烦的安慰着她,一如既往的疼了痛了后那样的触摸,她以为是柳悦坚强,抬头看了眼。

    那微笑的面容,不知是泪是雨倾覆在上面。

    她在悲伤或者更多迷茫的情绪中被人接过,老管家抱着她,满布死茧的手颤抖着捂住她的眼不想让她看见,她伸出手摸索柳悦的手,熟悉的纤细,却冰冷。

    柳悦捏了捏她的手,然后松开,梁永乐再也找不见她。

    她看不见,却能听见很多声音,最深刻的,莫过于人潮的惊呼和碰撞的声响。

    原来她从来不知道,人一旦看不见了,其他的感触会这样感同身受的灵敏。

    梁永乐自喉间爆发出的哭喊,是自己都想不到的凄惨,像雏燕坠落时细缕的叫声。

    黄粱梦多荒唐,可她的却真实得难以分辨。

    柳悦昂首登上问站台,目光沉静,与那个略有惊慌的斩官对视一眼。

    那斩官甚至没来得及看清她眼底的光亮是什么。

    接着如同投怀的乳燕,猛地向柱子撞去,像奔赴一场无可更改的约定。

    细微的呜咽声淹没在雨中,冲刷得赤裸。

    一瞬间的爆发,没有预兆,像崩塌的大堤,本应咆哮着奔涌,却如此悲恸的涌动。

    他们为那个死得有气节的梁亦清而哭,也为那个生死相随的柳悦而哭。

    一个义薄云天,一个情深似海,真正的荡气回肠。

    如果有任何一个看到此情此景的人,应当会动容震撼。

    该是怎样的人,会有一城的悲哭,万人相送的亡礼,又是什么样的情,足以千里俯跪,长街磕头来偿还。

    直到现在,梁永乐都在遗憾,她没能看着她最亲的人共赴死地时的憾然。

    纵然残忍,却也无怨无悔。

    后来她逃离那里,被送到父亲好友的家中寄养,算是苟且安生,而这个仇她也没有想过报,她不知道谁是罪魁祸首,她连自己都养不活遑论复仇,既无能力,也无人脉,翻案不是没有翻过,可呈上去的状词像进了无底洞,消息全无,而日渐久远,案件不清,京城每天都有许多案子,渐渐地,也冲淡了。

    她想过,他们死得那样有气节,问心无愧,笔墨淡稠她那个父亲是最看不上的,认为不过虚名,他们不在乎,而柳悦最后在她耳边留下的话,最近才慢慢想起。

    她说:好好活着。

    活着就好,活着,就是他们对她最后的期盼。

    一阵仓惶的马蹄声从长街尽头狂奔而来,那是两个穿着黑色斗篷的人,急催脚步如飞的骏马朝城门方向而去,而他们身后有十来个人马紧咬住不放,也俱是黑衣。

    梁永乐藏在树叶后面,并未引起注意,她纵然早熟,却也想不通禁夜的盛京为何能有人如此明目张胆的策马狂奔,而且看他们的方向还是城门,她眯眼借着高地势极目而去,不由一愣,本应在午时一刻紧闭的城门却反常的半开着。

    那为首骑马的人突然极快的后掠一眼。

    一张模糊却依稀年轻的脸。

    如果良秋还在的话,大抵也有这么大了,她愣愣的想着,随即自嘲摇头。

    她和他,细细算来,已经快有三年未曾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