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有盛世 > 入戏在洛阳(十二)
    义禧三年秋末,帝亲征西北,国师随行,韩相留守京城。城中百姓夹道相送。

    义禧三年十月,抵达边塞风城,守将出关相迎。

    义禧三年十月七日,蛮夷突袭,国师下令闭守城门,突天降大雨,未果。

    义禧三年十月九日,蛮夷逐击晁军骑兵至泥泞草地,骑兵皆弃马步行,蛮夷喜,乘胜追击,不料深陷草地中,伏兵乱箭射杀。骑兵回城复命,帝问大喜,问:“计为何所处?”答曰:“国师。”

    义禧三年十月三十日夜,老可汗卒,蛮夷内乱,浑邪王下令封锁消息,子时一过晁军至,趁守备空虚,一举攻下叶城,不过两个时辰。浑邪王拍案而起:“何人领兵?”曰:“大晁皇帝。”又问:“中原人如何知吾等中莫非有奸细?”探子踟躇:“据传回的消息,是大晁国师的计策。”翌日,蛮夷城门外前三具无头尸,皆为城中奸细,浑邪王长叹:“是吾等轻敌。”

    义禧三年十一月,大雪纷飞,呵气如冰。营帐里炭火长燃,星火温暖,顾念席地而坐,伏案提笔,手边是柴薪煮清茶。

    突然喉头发痒,身子后撤,咳得撕心裂肺,盆中炭火星火微弹。

    好半天才平息,她提起茶壶,斟了杯热茶捧在手中发愣。

    帐帘一掀,风雪裹着寒气入室,来人身上挂着微融的飞雪,手中的汤药却热气腾腾的,还有些许药汁沾到手指上,此般情形,像是匆忙而来。

    “风寒为何这般久都不见好?”李域承将药碗搁在几案上在对面落座,皱眉问道。

    顾念捏起纸角放在火边,轻声道:“风寒哪有这么容易好,我又不像你们风里来雨里去的。”

    他觉得好笑,问她:“那照你这么说,你也得风里来雨里去才会好?”

    顾念笑得无辜:“那多辛苦,我还是坐我的垂堂。”

    两个月来,两人相处似亲密无间的朋友,李域承甚至觉得这样一辈子也不错。

    跃马横刀,征战不休。他胜过,百军欢呼,顾念于人外笑得灿烂,他也败过,满身伤痕,顾念于帐中埋头布阵。胜败有之,哭笑亦有之,与袍泽兄弟忘记身份,畅快淋漓的同哭同笑。

    出生入死,患难才见真情。

    李域承看着纸页上的图案有些好奇便取过来细看:“这是什么?”

    “石阵图。”

    “看着怪简单的。”

    “越是简单的阵法,才越容易出人意表。”顾念笑。

    李域承挑眉,拿起笔杆子开始解阵,顾念也由他去,自己端着药翻书看。

    草图一张又一张从笔下流泻,字迹也越发潦草,约莫两刻钟过去了,李域承终于撇开笔,抬手揉了揉僵硬的脖颈,满意的笑笑:“顾念我解出来……”话刚出口就顿住。

    对面的顾念已经枕着书本睡着了,苍白的面容映着火光才有几分血色。

    李域承心一动,这阵法怕是她熬夜做出来的,前几日的接连胜利,军队士气高涨,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蛮夷得以重整士气,作战讲究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他们已错失良机,所以下次交戈的第一仗必须拿下。

    这石阵图是真正的返璞归真,粗拙不失精巧,连他也要花大把时间去解。

    大氅覆上顾念肩头时,她迷糊的醒了过来,半眯着眼。

    “抱歉,吵醒你了。”李域承压低声音轻声道。

    顾念探出手抓过图纸,露出“果然如此”的狡猾笑容,“你把第二行第三格往下移一格试试。”

    李域承接过图纸,试着推移后,不由得怔忪,说不出话来。

    “这是活阵,千变万化,真正的动一处牵引全身。不枉我费心费力的做出来。连你都没看出来。”她说着说着就又睡过去了,尾音化作呢喃消失在唇边,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得意的胜利笑容。

    李域承坐在案边静静地看着少有的笑容,似乎国师的身份是枷锁,亦或是自己不开心,自那以后,见的更多是她一本正经的模样,像这样的笑容在长大后还是第一回见到。

    他像小时候一样伸手去摸顾念的头,不复儿时的别扭,眉梢眼角都是满满的淸愁和温柔:“阿念啊阿念,我该拿你怎么办?”反反复复,起起伏伏,以致入了心魔。

    爱不得,恨不得,舍不得,怨不得,你说我该怎么办?

    义禧三年十一月十七日,蛮夷集中兵马埋伏了晁军的三千军马后备无援抵不住蛮夷的轮番上阵,被迫退入城中,城中百姓撤退大半,独剩妇孺,玉关城之急迫在眉睫。

    自玉门关急报传来,顾念已三日未眠,盆中火炭灰烬冰冷,案边杯盏凉茶浑浊,她坐在那里,身边洒满了废纸,龙飞凤舞的字迹无一不显示着主人的焦躁。

    此刻她面沉如水,没有方才的焦虑,案几上木棍排列看似杂乱五章,细看下来才隐约觉得玄妙。顾念手中的木棍迟迟不肯落下,悬在半空良久,两条秀眉紧紧拧着。

    天人大战半晌,凝重的神情似乎下定决心,终于长袖一挥,打乱了几案上的排列,她霍然起身,快步走向沙盘,将木棍狠狠插在上面,带着决绝的戾气。

    许是情绪起伏过大,引得大咳不止,顾念手撑着沙盘稳住摇摇欲坠的身体,弯腰似乎要把心肺都撕扯得破碎,良久得到平复,空无一人的帅帐是顾念凄惶的笑声。

    顾念瞧着手里鲜红刺目的血,自嘲的想,顾念啊顾念,你自诩算尽天数,却还是救不了他们。她疲倦的扯过衣袖内侧,一下一下地擦拭手中的血迹。

    帐帘被人使劲掀开,磅礴的怒气铺天盖地而来,李域承战甲未除帅领众武将鱼贯而入,还能闻见铁器上血腥和铁锈的味道,冰冷的心寒。

    这么快就来兴师问罪了啊。

    顾念想着,暗自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抬头,面色淡漠。

    李域承看见神思恍惚地顾念正理好衣袖若无其事看着他,怒极反笑:“顾念,三天了,你擅自将消息压了三天,朕不在,你就为所欲为了?”

    顾念抬手揉了揉额角,轻声下结论:“你救不了的。”言简意赅,轻轻一句话就妄想这么揭过。

    其中年轻的将领沉不住气,不赞同道:“顾大人,你这是延误战局!”这句话口气不善,但的确道出众将士的心里话,纷纷附和着。唯独李域承和身旁的老将吴京一言不发。

    “国师何故出此言?”吴老将军一开口,鸦雀无声,李域承深黑的眸子死死盯着顾念。

    “此卦象为大凶之象。”顾念沉默片刻,缓缓开口,“玉关城地势易攻难守,我们难免会处于被动局面,战力消减。蛮夷这步棋很明显的是请君入瓮,一旦出兵,只能是进退维谷,救援不成,反而还会搭进去不少。”

    顾念极力想让他明白这其中的无可奈何,李域承冷笑一声打断她:“三千多条人命,顾大国师就不管了?”

    此话一出,紧张的氛围就绷成一条弦,勒得人喘不过气。

    三千多条人命,哪能是说放弃就舍弃的?他们浴血厮杀,报疆卫国,枕着刀兵入睡,踩着尸骨前行,如今,国家却因为利益得失要舍弃他们,为了不遭不必要的损失,为了苟且偷生。

    年轻的君王深黑的眼眸中酝酿着一场毁天灭地的风暴,一字一顿道:“你们出去,朕要和国师单独谈。”

    偌大的帅帐随着将士战战兢兢的退下,空得人心悸。

    “你要朕不管他们?”他声音轻柔的不似真的。

    “他们只能是弃子,不是不想救,而是不能救。”顾念咬牙,血腥味在口中蔓延。

    “顾念!”李域承再也压不住滔天的怒气和恨意,以及微不可察的悲哀,“你当他们是你棋盘上的玉石兵卒吗?你抛弃他们如同死物吗?你悲天悯人,心怀大局,可曾想过他们所期盼的是什么?他们只需要你救他们一命,让他们能活着回去,这很难吗顾念?”他字字都是咬着血的不甘。

    狂风暴雨的诘问不见得有多凄厉,却字字逼红了顾念的眼睛。

    顾念看着他头也不回地走出去,孤绝傲气的背影一如元宵诀别,他走得潇洒,走得决绝,那时的她没有拦,因为她知道他们终会见面,可现今他明知道是生死未卜,却依旧想到黄泉上闯上一闯。

    他太骄傲,却未想过有人会多担心。他走得太快,也未想过身后有人龃龉前行。

    她没忍住一时痴妄,刚抬起脚要追出去便跪倒在地,刺痛中她听见帐外战马嘶鸣,金戈铮鸣的喧哗声,等她跌撞着步子闯出帐外,飞尘已远去,不见踪影。

    愣愣地望着黑潮涌向天际的晁军,低喃道:“他疯了吗?”

    “皇上重情义,让他苟且偷安比杀了他还难受。”不知何时,吴老将军站在顾念身后,半白的鬓发不禁让人想到边塞的风霜。

    “他那是在逼我。”顾念不可置信地咬牙,“他想知道如果他置身棋局我会怎么做!”

    急促的喘息让顾念呛了寒风,弯腰咳得面色发白。

    “那顾大人你又要如何抉择?”吴老将军将手中的大氅披在呆愣神游的顾念身上。

    边寒朔漠草地青黄,黑红绣金的龙旗被朔风扯得猎猎。

    顾念将头发拨到一边,声音轻得心惊:“我还能怎么办?”说着她从袖中掏出一张折叠的纸交给他,郑重其事交代着,“如何做我写得明白,届时如果他真的破了敌防,就把这个交给他。”

    “是战死异乡,还是置死地而后生,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顾念藏在袖中的手攥紧,指甲深陷掌中,浸出的鲜血滴落在白袖中,与心间血混在一起染成触目惊心的颜色。

    吴京骑着马沿着马蹄印一路飞奔,最后他勒紧缰绳,回望。

    她站在营前,白衣惨烈,仿佛一瞬间从万人敬仰的国师,变成手无缚鸡之力的脆弱女子。

    不过一瞬间的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