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有盛世 > 风雪与琅琊(九)
    晁国突袭,万余精兵兵临城下,一声不发。方才还七月灼阳如炭烤的日头瞬间风云中变换颜色,远方天际风起云涌,乌云压境如万马嘶鸣奔腾而来,风撕扯着远方的旌旗,发出猎猎的声响,赫然一个滕字,顶天立地。

    北风嘶朔马,骍马罢鸣弓。战甲利刃映着凛凛冷光,如突降的寒霜,黑色的铁甲冷硬得仿佛一声令下后,便会顿时化为千万利刃飞矢从四面八方而来,撕裂那坚硬的城墙。

    不顾一切冲上城楼的白旋还来不及喘口气,面色已先白了三分。

    极目苍穹,天地间,荒草烟沙,黑云推进,而孤城遗立,万军倾轧。

    晁国就根本没想过放他们一条生路,叛国者,九族必诛。

    城楼上的将士腰背挺得笔直,手中长矛竖起,任狂风尖锐的来去呼啸,他们没有动容过。

    这一幕,让白旋想到那个冬月初七,一曲悲歌,细雪不止,齐国亡得平静。

    而如今,七月底,一纸战书,乌云滚滚,隐城战得壮烈。

    白旋目无焦距,茫然看着她无力阻止的一切,就像齐国的亡灭,她无能为力。

    她疲惫地靠着城墙,惶惶然笑出声。

    白旋没有想到这么快又见到陆苍绪。

    她鲜少看到过陆苍绪出阵时的样子,只见过两次而已。

    一次,齐国的灭亡,还有今次,隐城的即将覆灭。

    那是她的心上人,却两次站在她的对面,甚至兵戈相向。

    黑色的战袍被风吹得不住抖动,即便再一片漆黑中依旧醒目,手提银枪骑着乌啼踏雪缓缓走到阵前,修眉凤目,依旧是恣意风流的面目。阵中人皆是屏息凝神,他有恃无恐地立于万军之前,身后旌旗字迹狷狂,像挟着满城腥风血雨。

    百里之遥,他的声音清晰地传过来,是她熟悉的懒散含笑的腔调,说得话却令人遍体生寒,他说:“降,留有全尸;战,九族皆亡。”

    虽有款款的笑意,可周身杀伐的戾气已隐隐可见,气势磅然。

    他身上的血腥戾气很重,渗在风中扑面而来,这得是沾过多少人的性命才会有这样的杀气,就连白旋看着也觉得不可思议,身体止不住的颤抖。

    原来她从来不曾了解过他,过去二十余年的空缺,他用鲜血和人命填满的一切,她都不知晓,战神的名号不是空穴来风,几度拓地千里,皆是枯骨铺就而成。她和他不同,她的战争意于守护,而他的战争成于弱肉强食。

    不是没有听过他的事迹,破阵,斩将,覆城成就他的赫赫威名;宿柳,眠花,多情成就他的风流气韵。可是她都不信,固执地认为那个白梅冷香的怀抱才是他的温情。

    而他待她足够温柔。

    陈烁一身战甲负手站在高楼上,居高临下观望着这风云变化的局势,那玄色战袍的青年回望着他,嘴角习惯性挑着笑,却着实冷清得紧。

    败于他手,怎会折损威名?

    白旋望向陈烁时一愣,发现他是笑着的,不是无力,也不是惨烈,而是一种由衷的喜悦,带着跃跃欲试的情感,像正燃烧的火焰,有着绝世的孤勇。霎时狂风拔地而起,掀起烟荒沙幕,视线模糊间听见陈烁在大笑,豪气冲天,紧接着一声响彻天地的喊声。

    “成,铸齐国荣光;败,不过与国共亡。”

    三千多勇士震天的狂啸,他们用风发意气独守着这座孤城。

    白旋看着瞬间红了眼眶,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所做的决定是不是真的那么委曲求全,是不是会有人和他们一样更渴望昂首挺胸地接受殉亡,而不是苟且偷生等着磨灭意志。她突然明白陈烁的举动不是在推崇死亡,而是维护信仰,这三千多将士她大齐的好男儿,即便前都覆灭成废墟,可铮铮铁骑依旧能响彻山河。

    而城楼下的陆苍绪闻言只是付之一笑:“好一个,与国共亡。”

    不管身后将领的震惊神色,径直抽出身侧安放的长弓羽箭,有条不紊地挽弓搭箭,而箭尖所对的正是那百丈城楼上的陈烁。

    三军哗然,连不曾动容过的齐国将士们都不禁流露出诧异的神色,这城墙足够有百丈之高,任凭是谁都不能将箭从地面射上来,从古至今,从未有过。

    弓弦缓缓被撑到近似满月的弧度,甚至发出不堪承受的铮铮刺响,箭在弦上蓄势待发,所有人屏息凝神看着这一幕,连陈烁都微微皱起眉,定定地看着。只见陆苍绪一人笑得云淡风轻,仿佛他手里不是要人命的利器。

    忽有朔风贴着沙地盘旋而上,扬起尘沙模糊所有人的视线,战马踏着铁蹄声不绝于耳。就在所有人都有一丝松懈地时候,那箭已悄然离弦穿刺烟幕破空呼啸而去,挟着风的尖啸声飞越万军头顶,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直朝陈烁面门而去,而陈烁此刻眼看着箭矢飞驰而来,在瞳孔中不断放大,竟似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他迎着冰冷锋刃僵在原地。

    一声闷响在两军对垒中显得格外清晰,城楼上高悬在陈烁左后侧的齐国战旗像顿失羽翼的巨鸟从万里高空直直跌落而下,随之落下的还有一只普通的长杆旌旗,风吹得鼓起旗面,边角飞扬。

    如果有眼尖的人就会发现那一支普通的旌旗顶端有一道极深的裂痕,仿佛被什么外来力震碎的,而战旗断裂处是一记箭痕,陈烁左脸颊有红线慢慢浮现开裂,猩红涌出。

    两军哑然,不可置信的看着这极具戏剧性的一幕,那箭明明是朝着陈烁去的,却好像被什么东西打偏,只射到陈烁身后高悬的战旗。

    而那东西无疑就是那支不知从何飞来的旌旗。

    白旋冷汗涔涔地收回手,死死盯着那跌落的战旗,忽然一个踉跄就要扑倒,被她眼疾手快的一把撑住,才不至于狼狈得很。她把脸埋在手掌里,庆幸的想着,还好身边有杆旌旗,还好反应够快,不至于太晚,仓皇出手能打到箭尾已是万幸。

    待她平复好纷乱的心绪,再抬头时,欣慰的笑还来不及收回,被陆苍绪的眼神浇个透心凉,陆苍绪微眯着眼若有所思地看向这边,眼中像是摊化不开的浓墨,深不见底的黑。不知为何白旋只能僵硬着身子,牙齿止不住打颤的愣愣看回去,她在那双眼里看见惊疑和暴怒,可一晃眼都归化为平静,他朝着这个方向看,没有笑。

    他死死盯着她,侧头对罗素说了两个字,不容置喙的坚决。

    “回营。”

    晁军在淮水之滨安营扎寨,据隐城不过七里地,白旋从隐城出来后,快马加鞭赶到军营时已是傍晚,她一路驾轻就熟的潜进军营,绕到帅帐前正要掀开帐帘时,手却顿住,停在空中,整个欲向前的姿势在缓缓的后退,她微微仰着头垂眸——一杆银枪枪头赫然抵住她的脖颈,她抬眼看见陆苍绪从帅帐里走出来。

    这里的动静颇大,旁边几个营帐里的人跑出来看情况,都狠狠地愣在原地。

    白旋显然不会是这里的人,她的属地明明是漠北的叶城,也没有诏令让她离开。

    罗素一干心腹疑惑地看向陆苍绪,却意外发现他好像并不惊讶,平静得似乎理所应当,他们都是常年跟在他身边的人,很快就反应过来那支箭会射偏的原因了,不出意外,应该是白旋的手笔。

    这种暗里涌动的怪异气氛让谁都没有机会开口缓解,连一向纵容白旋的王爷也会有一天将兵刃架在她脖子上的时候,而白旋这种素来有些张扬的性子,此刻竟然会沉默不语,也不反抗,着实怪异。

    白旋抬眼,满目仓惶,却一瞬不瞬地瞧着面前举止从容的人,黑白分明的眼,触目惊心。

    陆苍绪却是笑着的,眼角盈满笑意,是温存的模样,说的话却是冷淡又刻板,让人挑不出错的疏远有礼,他说:“叶城守将白旋,你可知没有诏令擅离职守有怎样的后果?”

    对面的人一身风尘,疲倦到恍惚还在强撑着,像是在无声的反抗。

    良久,白旋扯着嘴角,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涩声笑道:“白旋不知。”

    她一字一顿的说出来后,便低下头,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现在这副软弱的表情。

    如同丧家之犬。

    陆苍绪还是那副冷淡的嗓音念着她该守的规矩:“理应当斩。”漠然的语气压在白旋胸口,让她喘不过气,“你又可知?”

    她拼命掩下颤抖的腔调,声音沙哑得像是灼烫的沙砾在喉头摩擦翻滚过,她咬牙加强语调:“白旋不知!”

    话音刚落,破风裂锦声骤然响起,白旋被左臂突至的剧痛刺激的发出闷哼声,力道之大令她白着脸控制不住的晃了晃身子勉强站稳,扶住的左臂有猩红的血浸过白衣透出来,大片大片的漫过衣袖,最后从指缝中渗出来,一滴,两滴落在沙砾地上。

    在场的人倒抽一口凉气,只有陆苍绪面色如常,他收回手里的乌金九节鞭,上面还沾着血,白旋愣愣看着自己手臂上深可见骨的鞭伤,手掌一翻就是汩汩往外冒的鲜血,她慌忙用手去捂住,可血还是止不住的流出指缝。

    愈紧的风声把她的嗓音扯得很轻,她孑然一身站在那里,身后是四合的暮色。

    “其实你早就知道隐城会叛对不对?不然你不会有这么多的兵力去突袭隐城,你提前就准备过调兵,才有今日的一举攻城,其实隐城叛国这种事情我早就该知道的,可你怕我搅事,所以才会断了我的消息,其实隐城叛了,至多只会腰斩叛将及其亲信,可你们派出那么多兵力,明显是想赶尽杀绝。”她顿了顿,瞳孔渐渐在放大,“只是奸细逃往隐城而你们无从下手,所以才会像急着下手对吗?你们宁可错杀三千,也不想放过一个是吗?”

    陆苍绪定定看着她,脸上是她从未看到过的冰冷神情,仿若深湖下不化的寒冰。

    “白旋,为将者,当知有所为,有所不为,也应当分得清私情大义,一个奸细带来的也许是上万人的覆灭。”他在这时笑了笑,“你打小学过兵法行阵和家国大义,还领兵征战过三年,这样浅显的道理你不懂吗?”

    白旋像是再也撑不住似的,像掉入死地的困兽,伤痕累累却强做出凶狠模样,她赤红着眼睛哑着嗓子嘶喊:“我不想懂,也不需要懂!我只知道那是三千条人命,是会哭会笑,活生生的人!”说完像是猛然呆住一样,徒然将声音放得很轻,她细语喃喃,“为什么不能放过他们,他们若是死了……”

    陆苍绪像是很疲倦的样子打断了她未尽的话,紧蹙着眉,手扶着额角,良久,把手中的长鞭一扬扔在白旋脚底下,抛下句:“罪臣白旋擅离职守,鞭笞五十,以儆效尤。”

    他转身离开前,对失魂落魄的白旋低声说过:“你这样求情,有没有想过会不会有人来领这份情,白旋,你不是手没有沾过血的人,那种天真的想法迟早会害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