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有盛世 > 风雪与琅琊(五)
    陆苍绪回到房间里的时候,罗素已经在门口等他了,他递上手中的宗卷,跟着陆苍绪走到里间,边走边说:“白旋的确在三年前出战过陈地,但她那时候化名为白方,身份是齐国外戚的庶子,她那个面具的士兵们都不在意她到底叫什么,本来那时齐国陷入亡国的危机,而两位世子相继战死无人领率军队,她的出现更像是救世主一样的存在,她逐野之战的表现更是令齐军振奋,士气高涨,所以本来扑朔迷离的身份经过三年不停的被描述就变的更难辨别真相。”

    陆苍绪点头,他坐在几案前,就着豆灯烛火看见卷宗下零零散散的画纸。

    罗素说:“属下在翻查齐国族谱时找到了这些东西,被堆在阁楼角落里,属下觉得将军会感兴趣就顺便拿了回来。”

    陆苍绪看着手中的几幅画,边角潮湿发黑,勉强能保存下来的样子。

    而画上的是一个人,端端正正坐在阁窗前,眉眼沉静,额间坠着玉玦。

    白旋,是他现在见到的样子,并没有太大的出入。

    落款是白集,他隐约能记起白集是齐君的长子,性沉稳敏锐,是个很有才干的人。曾经出使过晁国贺寿,陆苍绪也与他有过一面之缘,青年站在朝堂之下混迹在朝贺的使者中神情不卑不亢,这么说来,无论气质还是容貌比起次子白御,白旋要更像大哥些。

    陆苍绪往下翻着画卷,可越往下翻,笔者的手法越是拙劣,几乎像是稚儿闲时而作。

    这些看来是白集的一些画稿,上面昭示着他从小到大每个时期都有不同的痕迹。

    陆苍绪还是能从这些痕迹里找出特别的地方,有几幅画很像是照着这座宅子画的,别的暂且不说,就那中庭的梅花几乎是别无二致,这就很奇怪,这些画落款的时间都对不上白旋搬出来的时间,白旋搬出来时白集已经战死,根本不可能画下这些画,唯一的可能只有是,白旋的有心而为,她搬出来的时候照着齐王宫里一座殿重新建的。

    齐王宫是她长大的地方,她再心肠冷硬也不至于满不在乎。

    说到底,白旋也不过是个小姑娘,本该是父母兄弟心尖尖上的人。

    半月后,陆苍绪安排好齐国守城交接的事宜后,就受命立即带着兵马返回京城。

    滕王大捷归来,更有猛将投诚,朝堂上的君王龙心大悦,赏滕王金银无数,官拜大司马,加封白旋为将军直属陆苍绪麾下,朝野震惊,不过二八年华的姑娘家,竟直封将军,与数位征战多年的老将平起平坐,何其可笑,但当几日后的城外狩猎中,白旋身着赤红骑装挽弓搭箭,御烈马百步穿杨,技艺高超,让一干大臣瞠目结舌,而陆苍绪坐在专门为王公贵族搭建的高台上,看着那抹红色的身影骑着马从远处缓缓归来,未经驯服的烈马没有佩戴缰绳尚能听其驱使。

    在他看来,白旋不是眉眼柔软,眸光干净的小姑娘,而是所到之处枯骨直立的将军。

    旁边年纪相近的郡王看见陆苍绪脸上的笑容,觉得新奇,这人一向对这种不温不火的狩猎不甚感兴趣,毕竟是常年待在战场的人,他顺着目光望过去,也笑道:“苍绪眼光一向不错,不过这位姑娘我倒是没见过的,骑术这样高超的难得还是个美人。”他凑过去,半开玩笑问,“你说,我要不去搭个话试试。”

    陆苍绪看过去,脸上的笑容不变:“那你可得小心了,唐突别人可是少不了收拾。”

    “毕竟,她也是使刀使枪惯了,下手没轻没重的。”

    那人脸一僵:“她是城内最近传得沸沸扬扬的白旋?”

    “怎么,不像?”

    苦笑:“的确不像,一个姑娘打打杀杀的算什么呢?”

    陆苍绪没说话,只是侧过头吩咐侍从取来弓箭,他把玩似的站起身来走到栏杆前,在众目睽睽下搭上箭矢对准了高台下侧身而立的白旋,她略微放松的表情是尚不知情的模样,而陆苍绪却瞄准了毫无防备的白旋,所有人都被镇住一时间竟没人来劝阻。陆苍绪身旁的郡王霍然站起身,不可置信的看着陆苍绪就那么松开手,放任箭矢离弦而去。

    了解陆苍绪的人都知道他没有放水,甚至看见在他放箭那瞬间眼神骤然变得凌厉。

    郡王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上一秒还鲜活骁勇的白旋即将在下一面血洒当场。

    有在场的女眷不禁叫出声,掩面不忍看向白旋的方向。

    箭颤鸣的声音回荡在刹那鸦雀无声的狩猎场。

    “陆苍绪,你是在给我下马威吗?”白旋的声音四平八稳的响起。

    不知什么时候陆苍绪已经走下高台,他站在白旋身前笑:“怎么会呢?”

    白旋睨着眼瞧着笑容依旧无懈可击的陆苍绪,冷哼一声丢掉紧握在手里的箭,她张开手的瞬间,手掌间红肿的痕迹隐隐约约暴露在空气中,但她动作的幅度很小基本没什么人能瞧清楚,她生性好强,所以即便是险险地避过陆苍绪的突然发难后身体止不住的发软状况,她也不想有人瞧出端倪,那种擦伤实在不值一提。

    白旋伸手抚摸着马鬃安慰着现在还在不安地原地踏步的烈马,想着箭飞过来的瞬间,这马即便受惊也没有大幅度乱动也是万幸,不然她白旋就算是侥幸没被射死,也会在意外状况里坠马身亡,这就真成了前所未有的笑话了。

    她也能明白陆苍绪想干什么,她初涉晁国,因为身份的芥蒂会有很多人看不惯她,招致一些想不到的灾祸,陆苍绪的举动一是提醒她切记过于张扬被人抓住空隙,二是警告那些对她有意出手的党派或是个人,她白旋是陆苍绪的人,摆明了不怕人来偷袭的态度,而后面的谈话举动则是再度彰示俩人信任的关系。

    虽然她想得明白却还是不解气,索性抬眼想再继续瞪陆苍绪这个疯子,但当她真的瞪向陆苍绪的时候,她首先看到的是向自己伸来的弓箭一端,而陆苍绪握着另一端笑着看向她。

    见她疑惑的表情,陆苍绪抬了抬手,示意她扶着弓下马。

    “怎么,这么喜欢这匹马?”他笑。

    白旋反射性的回答:“喜欢!”

    陆苍绪愣住,没想到白旋会露出那种像小孩子争抢似的表情,完全没有刚才威风凛凛的傲气样子,他觉得新奇的同时还忍不住笑出声,开始还能克制着声量,可到后面时他不禁扭过头放肆大笑开来。白旋受不了他这种意味不明的笑,忍无可忍地撑着弓箭跳下马跑到陆苍绪面前发脾气。

    “有什么可笑的,别过分了啊陆苍绪,信不信我……”白旋口不遮拦的话还没倒完,就被陆苍绪打断。

    他笑得完全没有平日里的淡定戏谑模样,声音还带着笑得太猛后的气息不匀,他用另一只手拍拍白旋的头,道:“送给你啦,算是今天表现好的奖励。”

    说完,他错身走开,边走还在边笑。

    白旋被他突如其来的亲昵动作给定在原地动弹不得,她讷讷地抬手摸摸头同时回身。

    陆苍绪的手很温暖。

    她经历过刀剑破体血液喷洒而出的温度,冰冷之极。

    也经历过战场上剑雨燃烧铺天盖地而来时,星火溅落在脸上的温度,也是冰冷的。

    就连家乡的雪,也没能让她在至亲辞世后感到点点暖意。

    而今天,她从一个根本算不上熟悉的人手上感受到了温度。

    她掩面轻叹,藏住喉头轻轻地哽咽。

    她想起以前白集教她念书的时候,她年纪小坐不住,白集又对她没奈何,只得任她乱翻乱动,而自己就安安心心的处理政事,不想白旋太能闹腾竟然翻出他写的信,还当着他的面大声念出来,声音尚且稚嫩。

    信中写着: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白集羞红脸,就要来抢,白旋死活不让,还问他:“这句话什么意思啊?”

    他实在不擅长撒谎,不像白御对付起小孩来信手拈来,挣扎后只得告诉她。

    他说,阿旋以后遇到这样的人,只会说出自己心里话的人。

    她记忆犹新的是,白集在灯火下温柔的神情,不是对她那种宠爱,而是更加小心翼翼的珍惜。而后来白集战死后,她在城里的生活可以说是昏天黑地,就是在这其间她听闻琅琊城里一位大臣的千金上吊自杀,只言片语未留,固执地抛下一切奔赴黄泉。

    此后辗转梦中就再也忘不掉那封信上的话,她在那位不知名的女子坟前烧了那封白集未送出去的信后转身头也不回地就投身战场。

    她本以为她早就已经忘记的话,却在这种时候想起来。

    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她要藏什么,又要忘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