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秦钧觉得,自己是不会拆这封信的。
原因无他,娟秀的簪花小楷写满了信纸,竟然是没有一个字是关于他的,公事公办的态度都快赶上他的军报了。
莫名的,秦钧觉得更烦了。
不应该是这样的。
她怎么能对他这么冷淡?
不是好多人都说,她甚是心悦他吗?
秦钧放下了书信。
烛火摇曳,缠着厚厚绷带的手背似乎有点疼。
蓦然的,秦钧想起了杜云彤的手。
那时候他教她骑马,她小小软软的手覆在他手背上,微风拂面,带着她的发香,她的声音也是娇娇软软的。
一声一声地唤着侯爷。
后来她从马背跌落,他把她揽在怀里,软软的一团靠在他的胸口,隔着薄薄布料,他几乎可以感觉到她温热肌肤的温度。
十来岁的小女孩,如同一朵带着露水的花骨朵,让人只想把她碰在掌心。
秦钧闭上了眼。
算一算时间,来年她就十四了,等再过一年,她十五岁的时候,就会正式嫁给他为妻了。
也不知道她到了十五岁是个什么样的光景。
是不是还跟现在一般矮。
现在的她也太矮了点,总让他有几分下不去手的罪恶感。
大概是会长点的,上一世他见她的时候,她可比现在高多了,那时候的她,容颜绝丽,妖.媚异常,纵然妲己褒姒在世,也不过如此了。
可杜云彤真长成原来那个样子,秦钧又觉得说不出的别扭。
还是现在好,矮是矮了点,但那双眼睛甚是好看,灵动又跳跃,远比上一世的机关算计后的眸色幽深好看多了。
营帐外冬风肆虐,秦钧熄了灯,枕着右胳膊,披甲躺在床上。
烦,闷。
这感觉就像胸口压了一块大石,虽然不致命,但总让人有种不舒服的感觉。
甘萝叶明明是他花费不少力气特意给她弄来的,她居然让他扔了。
秦钧闭上了眼。
白天的冲阵耗费了他大量的体力,身体一旦沾上.床,便很快睡着了。
只是这次的睡着与往常不同。
这夜的他,做了一个梦。
以往的他是从来不做梦的。
梦里是多年以后,天下安定,再无硝烟肆虐,他功成身退,卸甲还朝,于回天启城的官道之上,看到一个身着嫁衣的女子身影。
几乎是受到召唤般,他下马将她拦腰抱起,怀里的女子捏着扇子的手指动了动,精致的小脸从扇面后露了出来。
微抬起头,眸色盈盈若秋水,展眉一笑,如霎时花开。
“侯爷。”
她道。
她的声音褪.去了豆蔻年华小女孩的稚脆,柔柔的,像是含着蜜一般。
她柔软的小手攀上他的脖颈,指腹轻点着,在他身上引着火,看他的眸色越发深沉,她便笑了起来。
“侯爷,我好看,还是你手里的陌刀好看?”
这句话打着旋飘入秦钧的耳朵,秦钧随手一扔,陌刀插在一旁的土地上。
刀柄上的红缨随风飘动着,秦钧狠狠把她压在身下,脸埋在她的肩胛处。
情到浓时,便是一发不可收。
往日里不曾宣出口的思念与喜悦,在梦里肆无忌惮地说了出来,她一举一动风华绝代,笑颜印在他眼里,也印在他心里。
冬风刮了一晚上,太阳躲在云层后不愿探出头,北地滴水成冰。
寒甲被体温暖的温热,秦钧缓缓睁开了眼睛。
这可真是一个有趣的梦。
梦境里,他所有希望的都得以实现。
大夏朝再无纷争,他不用夜不解甲,他喜欢的姑娘就在身旁,还长高可不少,不再是过去的小矮子,并肩而立时,她把脸倚在他胸口。
这种感觉可真好。
秦钧坐起身,忽然有点想念万里之外的那个人。
算算日子,此时的天启朝应当在准备春节之事了,到处都是喜洋洋的一片。
过了春节便是元宵灯节,少男少女们相约逛灯展,放荷灯,是为数不多可以互诉衷肠的日子。
也不知道她会怎么过。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秦钧便觉得有点可笑。
她想怎么过就怎么过,跟他有什么关系?
他在边关战务繁忙,哪有时间陪她去过灯节?
忒矫情。
更何况,她也不会邀请他。
秦钧嘴角微微下垂。
冰天雪地里,大早上用冷水洗脸,一天都会很有精神。
梳洗完毕后,秦钧叫众将来营帐议事。
他没甚耐心陪赤狄打什么消耗战,想个法子尽快剿灭他们才是正事。
众将七嘴八舌,陈述利弊。
有的说天寒地冻,不利出兵,等来年开春,再与赤狄决一死战不迟,也有说此时赤狄粮草不多,可趁此机会对他们赶尽杀绝。
秦钧抿唇听着他们的议论纷纷。
这个时候的确不是出兵的好时机。
现在的季节太冷了,战马难行,寒甲也容易结冰,且受伤之后,伤口不容易痊愈,伤一人,便废了一人。
最好的办法是等来年开春再战,但拨给他的粮草并不足以支撑到来年开春。
秦钧眼睛微眯:“下去吧,本侯自有定论。”
众将退下,秦钧轻眯眼,看着地形图。
东方的青州之地,倒是粮草富足之地,可惜坐镇青州的,是三皇子李昙的母族东莱齐氏。
借粮的法子是行不通的。
秦钧手指覆在地图上。
营帐外,响起了暗卫的声音。
“侯爷,天启来信。”
秦钧手指微停。
昨日来过信,今日又来?
秦钧眉头微微下压:“进来。”
杜云彤并不是一个有事没事爱打扰他的人,这么频繁送信,必然是天启城出了事故。
秦钧接过书信,右手一甩,拆开信封。
信封里调出来两封信。
一封是留在杜云彤身边暗卫写的,另一封是他熟悉的簪花小楷。
秦钧捏着书信的手指微微收紧,眸色深了一分。
“点五百府兵,随本侯入青州。”
秦钧粮草用尽,去青州城借粮的消息传到赤狄,被秦钧打的龟缩不敢应战的赤狄认为此时是个极佳的机会,于秦钧借粮归来的路上进行埋伏。
秦钧以五百人牵扯住赤狄的大部队,剩余府兵连夜抄了赤狄老巢,消息传来,赤狄不敢再战,溃不成军。
尸堆满地,秦钧踏血归来,回到营帐,翻身下马,俯身抓了一把雪,面无表情地擦拭着陌刀上的血迹。
威胁北地的赤狄再难成气候,府兵退回关隘。
新年的钟声敲响,又是一场大雪到来。
铺天盖地的大雪掩去了血流成河的战场痕迹,于一片寂静中,一人纵马出城。
他凌厉的眉眼比这呵气成霜的天气还要冷三分,纷纷扬扬的雪花落下,将他的鬓角染得雪白。
他微眯着的眸子看向远方,那里有着让他心烦意乱的姑娘。
雪花复又落下,马蹄印很快便消失不见。
天启城里,杜云彤打着哈欠。
这是她来到大夏朝过的第一个新年,无聊得紧,除了祭祀拜年外,没有任何娱乐活动。
杜府只有她与柳姨娘,和柳姨娘的一双儿女们,扭不过柳姨娘,便派了人请杜砚过府一叙,结果派去的人被吕老夫人大骂了回来。
柳姨娘自讨没趣,早早地便领着孩子睡下了。
杜云彤知晓柳姨娘的性子,绵软,以夫为天,这种事情上她没法劝柳姨娘,好在柳姨娘也不是爱钻牛角尖的人,没过几日,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
秦钧打了胜仗,宫里赏赐的东西如流水一般,杜云彤谢恩收下。
冬季容易遭受雪灾,天启城外难民聚集,杜云彤便让人在城外设粥棚赈灾。
大夏朝是一个神奇的国度,极其尚武,自正德帝,到下面的庶民,最直白的表现便是无论何时何地,与异族打仗从未没有怂过。
年轻时的正德帝,也是亲自上过战场的,如今身上还有着当年留下的伤痕,只是现在年龄大了,不怎么在战场折腾了。
尚武的另外一种表现,便是颇有气节。
难民们听说是杀神秦钧未婚妻设下的粥棚,宁愿饿死也不愿意去吃,毕竟秦钧戗杀百官皇子的恶名在外,是个人都不愿意接受他的恩惠。
还是杜云彤略施小计,才换得难民们前来粥棚。
不过努力总算没有白费,这段时日下来,秦钧在天启城的名声比往日好上一些,最起码人们谈论他的时候,不再只谈他的残暴与嗜杀,他的战功赫赫与一心为大夏,也成了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
秦钧的名声改善,朝臣们也不再对他避之如蛇蝎,春节的时候,还有人往杜云彤府上送了贺礼。
别人有意交好,杜云彤自然乐见,让人封了厚厚的礼还了回去。
一切都在往她期待的路线发展,一直提心吊胆担心的李昱,最近也没搞出什么幺蛾子。
她原来一直担心,李昱性格直率较真,知晓了太子姜后死的内幕时,会沉不住气,领着自己那百余护卫,便去跟李昙正德帝等人拼个你死我活,如今看起来,倒是她多心了。
不过仍然不能掉以轻心,先太子和姜后是李昙的软肋,李昙未必能咽的下这口气,与正德帝虚与委蛇。
李昱这人太直了,心里藏不住事,如果让正德帝知晓了李昱整日里盘算着怎么弄死他,估计正德帝立马会捋了李昱的东宫太子之位。
话又说回来,哪怕李昱整天不琢磨着弄死正德帝,正德帝也不想让李昱继位的。
在正德帝眼里,三皇子李昙才是最像他的那一个,有身为帝王的杀伐决断,也有身为帝王的心狠手辣,把大夏朝交在李昙手里,正德帝才更放心。
杜云彤对正德帝这种想法嗤之以鼻。
什么时候杀伐决断与心狠手辣是衡量一个帝王是否合格的标准了?
隋文帝的棺材板都快盖不住了好吗!
哪个千古一帝是靠这两样登上皇位的?
唐太宗若是也抱着这种想法,敢于直谏的魏征坟头草都三丈高了。
在杜云彤看来,一个帝王,最重要的不是杀伐决断心狠手辣,是他是否心怀天下,对芸芸众生一片赤诚热血,君不见卖草鞋的刘备也能将天下三分,再续大汉四十三年。
你如何待天下,天下也会如何回馈你。
杜云彤知晓这个道理,所以在与李昱相处时,总会与他说起这些话题。
李昱对天下有热血,有抱负,这是杜云彤最欣赏他的一点。
身上到底流着姜家人的血,在继承姜家人直率豪爽的同时,也继承了姜家人心怀天下的优点。
仔细想想,这大概是秦钧在知晓李昱那么多的缺点下,仍然执意辅佐他为帝的原因吧。
想到秦钧,杜云彤又忍不住想起另一件事。
秦钧已经很久没有给她回信了,她原以为秦钧出了什么意外,但听捷报传来,秦钧大胜,并没有秦钧受伤的消息传来,想来秦钧也没有受什么伤。
没有受伤,但也没有回信,这种态度便值得惹人深思了。
夜深人静时,杜云彤不是没有想过秦钧究竟是什么态度心情,是生气,还是什么。
他在外面累死累活给李昱打天下,李昱却在他未过门的小娇.妻面前说着那些有的没的话。
这种事情,搁谁身上谁都受不了。
杜云彤叹了口气。
鬼知道那天的李昱发了什么疯,一意孤行说了那些话,自那夜之后,李昱便对这些事情只字不提,好像没有发生一般。
男人心,海底针啊。
李昱一时兴起的几句话,他说痛快了,倒叫她在秦钧那里不好交代了。
本来秦钧就是一个死傲娇,不愿意先开口,再被李昱横插一下,原本进度缓慢的感情只怕会再缓慢一下了。
更有甚者,还会倒退一段。
杜云彤叹了口气。
这该死的姻缘线啊,怎么就这般难。
许是窗户没有关严,一阵冷风吹了进来,冰凉刺骨。
杜云彤彻底没了睡意。
这个点了,守夜的百灵早就睡熟了,杜云彤便披衣起身,自己去关窗户。
刚坐起身,发觉床头立着一人。
那人一身鸦青色衣裳,唯有衣缘与腰饰是暗色的红,窗外白雪皑皑,他行动之间暗光流动。
杜云彤披衣的动作微滞,不确定道:“侯爷?”
他不是应该在万里之外的北地吗?什么时候赶回来了?
秦钧静静立在床头,身上尚有着雪的冷冽寒气,开口说话,声音依然是微哑的:“唔。”
屋里的地龙烧的很暖,杜云彤拉开层层纱幔,棱角分明的脸出现在她眼前。
他眉头有着结了霜的雪花,受屋里温暖的地龙一激,便融成水,顺着鬓间落了下来。
目光下移,他的左手微微曲着,上面缠着厚厚的绷带,绷带上隐隐映着暗红的血迹。
杜云彤秀眉微蹙,下意识地,去拉他的手,道:“你受伤了?”
待看清他手上的伤势,杜云彤吸了一口冷气。
赤着脚下床翻出了小药箱,拆开绷带便要重新给他上药。
“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受了这么重的伤,怎么也不注意一下?”
秦钧任由她牵着手,垂眸看着她在他手上忙来忙去,原本想要问她的话,彼时都消失了踪迹,眼里和心里,只剩下她微蹙着的眉尖,与眼底的浅浅的心疼。
窗外的雪花仍在下,一层又一层,铺满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屋内昏黄的烛光,身边少女淡淡的发香,鎏金瑞兽吐出袅袅云雾,秦钧皱着的眉头一点点舒展开来。
总要说些什么的。
他大老远跑回来不是为了让她给他包扎伤口的。
她包扎伤口的技术一点也不娴熟,重新缠上的绷带打的蝴蝶结一点也不好看。
以及都这么久了,她还是不记得他喜欢喝什么茶。
甘萝叶难喝死了,还是她喝剩下的,白玉杯子上还留着她淡淡的唇脂印。
算了,不嫌弃她了。
秦钧抿了一口茶,漠然开口道:“我不是为你回来的。”
还在巴拉着他身上有没有其他伤口的杜云彤动作一顿。
“我一点也不好奇你和李昱的事情。”
杜云彤微挑眉。
灯下的秦钧少了几分锋芒毕露的凌厉感,半敛着的眉眼有着几分漫不经心的随意,一点也没有重伤之后连夜赶路的疲惫,相反的,他静静坐在那,还有着世家子弟风轻云淡的矜贵与坦然。
这个人,浑身都烂了,嘴巴都不会烂。
“侯爷爱为什么原因回来就为什么原因回来。”
杜云彤干脆利落地拆了秦钧的腰带,不用抬头看,也能知晓他现在的表情。
秦钧的右手远不如左手灵活,但捏着她手指的力气也是不小的,哪怕过了这么长的时间,变声期还是没过,声音还如原来一般的沙哑,沙哑里又带着点低沉:“你做什么?”
被他捉住了手,杜云彤便用指腹挠着他的掌心。
秦钧松也不是,不松也不是,过了片刻,杜云彤头上响起秦钧的声音:“成何体统。”
“体统?我娘死的早,没人教我什么是体统。”
杜云彤抬起头,直视着秦钧的眼睛,道:“倒是侯爷,世家子弟,天之骄子,知晓体统不体统,礼仪不礼仪。”
秦钧眉头微皱。
“半夜闯我闺房便是体统?不好好养伤冒雪跑回来便是体统?”
他手背上的伤口深可见骨,周围又有冻疮蔓延,杜云彤不敢想象,若伤口持续恶化,他的左手还能不能要。
杀神秦钧,修罗左手,左手若是废了,他拿什么去提陌刀,拿什么立于不败之地?
杜云彤气得想去咬他。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不爱惜自己身体的人,如果她知道她的信会让他马不停蹄赶回天启,那她说什么都不会写那封信的。
秦钧久久没有说话,世界只有雪花沙沙落下的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秦钧的手指动了动,声音沙哑道:“你生什么气?”
又不是第一次闯她闺房了。
“我都没生气。”
原来是有一肚子气,在看到她那张脸时,什么都没了。
色令智昏,竟然连他也不能免俗。
秦钧唾弃着自己。
有那么一瞬间,杜云彤有种想要把面前懵懂的少年暴打一顿的冲动。
他俩的对话,什么时候才能在同一个频道上?
杜云彤深呼吸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能他一般见识,这个傲娇不知情爱的秦钧,能从万里之外的北地跑过来,已经足以证明他的心了,她得知足。
昏黄的烛光摇曳,秦钧从怀里掏出一物,塞到杜云彤手里,道:“给你,新年快乐。”
那是一枚洗的很干净的狼牙,用红绳穿着。
杜云彤知道送这东西的意义。
在大夏朝,男子送女子狼牙,跟后世的男人送女人钻戒差不多,常年从军的男子求婚的意思。
杜云彤脸上一热,提着红绳,让狼牙在眼前晃着。
这个秦钧,偶尔还是会开窍的嘛。
哪曾想,秦钧低咳一声,别别扭扭道:“路上捡的,没人要,送你了。”
杜云彤晃着狼牙的动作僵在半空,啪地一下把狼牙仍给秦钧,道:“我也不要。”
傲娇是种病,得治。
空气再度陷入凝滞。
秦钧攥着狼牙,有点想不明白杜云彤怎么又生气了,明明该生气的人是他。
犹豫了半晌,本着好男不跟女斗的想法,秦钧开了口。
那句话极轻,轻到让杜云彤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抬起头,一贯目光凌厉如剑刃的秦钧,竟然不自然地躲避着她的目光。
杜云彤笑了起来。
“我没有很想你,只是想要见见你。”
冰雪初融,霁月当空,她心上的少年穿越千山万水,将这句话送到她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