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珠抬起头来，看向对面的秦国左相潘苑杰。
“外公可知道，靳大将军在什么情况下会自愿自持我？”
想当年，她替秦文轩去拉拢他的时候，尚且被他一口气回绝。
“这。”
秦国左相潘苑杰低下了头。
他手抵着下巴，慢慢思考起来。
“靳明杰此人对外，跟右相黎昕一样，只忠君与秦国皇帝。”
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愚忠了。
对靳明杰来说，当日先皇要拿下他的项上人头，他都没有二话。
这不是这个世上的大多数人能做的出来的。
他抬起头，看着卫珠。
“现在横在靳明杰面前的，是你的身份，毕竟你腹中的胎儿还小。”
孩子出生是一张白纸，到时候，看的还不是母亲的教导？
卫珠身份尴尬，作为外族和亲之女，真不知道靳明杰会不会看在她腹中胎儿的份上，自愿出手帮她。
卫珠低下头，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她的发丝流泻而下，挡住了她的脸，烛光之下，左相潘苑杰看不出她的表情，只能听到她的声音。
“外公，我想试一试。”
“这。”
秦国左相潘苑杰皱起了一双眉毛，他眼上带着几分担忧看着卫珠，目光流泻到她的肚子上。
这份担忧，虽然有一半出自他自己，一半出于秦国的国运，但是还是有一大半，是出于长辈对子侄的关心的。
“你这么贸贸然去，太过冒险。”
万一靳明杰不像是他表面上那么简单，看到卫珠孤儿寡母，一朝反杀，甚至挟天子以令诸侯，也并非不可能。
卫珠没有抬起头，她的脸沉浸在阴影里。
“我想赌一赌。”
卫珠抚摸着自己肚子的手停住了。
“赌一赌靳明杰是否正如他表面上表现出来的那样一般光明磊落。”
倘若是真的，他便不会亲手杀掉，甚至把他们母子献上，再不济，也会像是秦国右相黎昕一样，装聋作哑，任凭他们母子自生自灭。
她赢了，他陪着她笑傲天下，她输了，他坐看她死无葬身之地。
秦国左相潘苑杰叹息了一口气。
他走向案子旁边，拿起笔墨，写下了一个折子，然后把折子拿到卫珠面前，递给了她。
卫珠略微吃惊地抬起了头，接过了他给的笔墨。
“这是我写的帖子，当日靳明杰受难，先帝要杀他项上人头，是我一力主导百官，保住他的性命。本来我是想卖给他一个人情，或是为我这条老骨头，或者是为了轩儿，如今轩儿不在。”
左相潘苑杰再度叹息了一口气。
“我这一把老骨头，白发人送黑发人，也是累了乏了，正好这个人情，来换你们母子的性命。”
“外公。”
卫珠吃惊地抬起头，目光有些通红，眼神触动。
“放心放心，我这把老骨头还有点用的，怎么样也要拼尽最后一口气，护住你们母子的平安。”
秦国左相潘苑杰伸出手，安抚性地对着卫珠的肩膀拍了拍。
卫珠咬了咬嘴唇。
她思索之下，还是说出了口。
“外公，实不相瞒，当日我与靳大将军私底下有些交情，曾经拜过八拜之交，但是，仅仅是如此，我是怕他依旧不愿意助我。”
毕竟靳明杰此人，莫说只是结拜妹妹的孩子，就算是他自己的身家性命，在他自己心中，也比不上大秦国的命运。
“这。”
这下换成秦国左相潘苑杰有些吃惊了。
他想不到卫珠竟然有这样子的境遇。
他伸出手，抵着下巴思索一番。
“若是这两者相加，先不说靳明杰愿不愿意出手帮助你们母子，最起码，拿走你们母子的性命，倒是不太可能。”
但是他沉吟了一番，还是抬起头看向卫珠。
“但是这一切，只是在赌靳明杰真如他表面上一般光明磊落，若是他只是一个沽名钓誉之徒，只怕你们母子危险啊。”
他皱着眉毛，看着卫珠。
“即使如此，你也要试上一试？”
卫珠坚定地点了点头。
“是的，外公。”
她见左相潘苑杰一副难以言喻的表情，只得缓缓地与他分析起来。
“若是我因为一时的贪生怕死，失去这可能反击的最后一个机会，他日，若是先帝的其他兄弟登基，是一个仁慈的君王还好，可能会留下我们母子的性命，先不论以后会过得如何，若是不是，他登基的第一件事情，便是除去我们母子的性命。”
卫珠握紧了自己的拳头。
“与其把自己的命运系在一个不知道是谁的人身上，且不如试上一试。”
最起码，比起别人，比起秦文轩那一些只知道争权夺利的兄弟，她更加愿意相信靳明杰的人品。
卫珠抬起头，看着秦国左相潘苑杰。
“外公，且让我试上一试吧。”
潘苑杰看着对面目光坚定的妇人，她的身上，透出出来的，是一份不输给男子的气魄。
也许，这便是人家所说的，女人，为母则刚强。
于是秦国左相潘苑杰也只得点了点头。
他的心中，自然也是知道，卫珠这一番打算是对的。
最起码。靳明杰表现出来的人品，比这世上其他许多人，可靠上许多。
于是他点了点头。
复又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句。
“可惜我这一把老骨头，只能帮你这么多了。”
其他的，他就算今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也左右不了其他权臣的选择。
卫珠摇了摇头。
他看着这一个满头华发的老人。
她今日来，是赌对了。
是的，她卫珠如今在大秦国，除了自己，与边境上的那一些刚刚收复的军马，什么也没有，基本上，每一步，都是在拿她自己的性命在做豪赌。
赢，则独步天下，输，则万劫不复。
索性，老天爷总是眷顾着她的。
秦文轩，有着一个真心疼爱她的好外公。
即使他帮了他们母子，很可能把自己陷入更加万劫不复的境地，这个老人，还是毅然决然地决定帮她，甚至于把靳明杰的人情送给她，这不亚于，是把自己活命的机会送了出去。
所以。
卫珠对着秦国左相潘苑杰郑重的说道。
“外公，文轩虽然不在了，但是我以后，会替他好好尽这一份他未尽的孝心。”
左相潘苑杰闻言，看着卫珠这样一副真诚的表情，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好孩子。”
他突然转过头，看向屋外的天色。
“天已经夜了，你今晚要去哪里歇息？”
卫珠勾唇，“当然是回皇宫。”
左相潘苑杰皱了皱眉。
“你如今身子骨特殊，怎可能会皇宫，不成。”
“不，外公。”
卫珠缓缓分析。
“他们并不知道我有了身孕，暂且安全，这是其一，其二，古人自古以来便说，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自然不是信口开河。”
卫珠转头看向屋外的方向。
“正是因为我身份特殊，平日里虽然没有人关心我这一个失宠的妃嫔，但是，一旦我出了事情，牵扯到的，便是多少人的利益，所以，他们互相监督之下，皇宫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
“你。”
左相潘苑杰说了一个字，还是停下了。
于是卫珠继续缓缓分析。
“其三，我并不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当日秦文轩逝去，那么危险的情况下我都过来了，今日也不会就这么丢了性命。”
能在皇宫里长大的孩子，哪一个自小不是泡在阴谋诡计之中。
卫珠就算之前有父兄的维护，也有分辨危险的直觉。
“不行。”
秦国左相潘苑杰却是再一次斩钉截铁地拒绝。
“你现在的身子，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绝对不能冒这么大一个危险去皇宫住上一晚，你今日就歇在我的府邸，明日找个机会，我把你送出城去，回去你那边境的地界。”
毕竟他就算是位高权重，手上无兵，也不能保证能够护住卫珠的性命，左相潘苑杰思索了一番，还不如让卫珠回去她所在的边境，如今她在那里有了自己的佣兵，再怎么样，也比一个弱女子独自留在京城里安全。
“外公。”
卫珠有些触动。
“若是留在这里，被旁人看到了，你。”
到时候，左相潘苑杰再想与她扯开关系，也难了。
“我这把老骨头，也是活腻了，若是不能护住你们母子的性命，护住轩儿在这世上最后的血脉，活在这世上，又有什么意义？我百年之后，要如何面对轩儿他们母子？！”
秦国左相潘苑杰再一次斩钉截铁地说道。
“我说你今晚要在这里歇下，便是在这里歇下，不必多说。”
卫珠咬了咬牙。
她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实不相瞒，外公，我想回去皇宫是有自己的缘由，我是想先去皇宫一趟，然后再考虑是否去找靳明杰大将军。”
“胡闹！”
左相潘苑杰骂了一声。
“你现在的身子骨，去边境，若是靳明杰真是光明磊落之人还好说，若不是，岂不是羊入虎口？！”
然后他凶狠地瞪了卫珠一眼。
“他靳明杰若是想帮你，就算你不亲自去，他也一样会帮忙，若是他不愿意帮你，你去了一百次，也是无功而返。”
卫珠思索了一番，点了点头。
本来她是想以自己的诚心感动靳明杰，让他相信，自己并不打算出卖秦国给卫国，也并不打算再回国了，为了替她死去的秦文轩，为了她腹中的孩子，更是为了给父皇报仇。
但如今，有了秦国左相潘苑杰的一封亲笔书信，把他当日救下靳明杰的人情卖给他们母子，她确实是可以不必再去冒上这一个风险。
于是卫珠点了点头。
秦国左相潘苑杰见他把卫珠劝下了，舒了一口气。
这倔脾气，什么都敢做的性子，真的是与轩儿越看越像。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他摇了摇头。
然后站起了身子。
“我带你去客房歇息，明日早上，不，还是等天色暗了，你便带上你的人马，悄悄出城。”
卫珠起身，跟着这一个絮絮叨叨的老人慢慢走出书房。
他的动作有些迟缓，说话声音也是沙哑缓慢，却是能听得出其中的真情实意。
“不用担心京都，这里的人，我都替你看着，我这一把老骨头，要这泼天的富贵，又有什么用？！这一辈子，别人得不到的，我都得到过了，别人没有失去的，我也失去过了，早就看开了一切。哎。”
他踉跄了一下，卫珠吓了一跳，赶紧上前扶住他，但是他又是站稳了。
秦国左相潘苑杰摆了摆手。
“没事，没事，我身子骨还好着呢，还得替轩儿看着你们母子，你自己小心些，我现在身子骨精贵。”
然后他又开始转身，絮絮叨叨。
月光拉长了他的影子，孤独，而佝偻。
这一刻，他只是一个失去了妻子，孩子，外孙的普通老人，在跟自己的外孙媳妇说着贴心的自己话。
莫名的，卫珠便是感受到了。
“我现在，想着的，便是替轩儿好好看着你们母子，就算拼上我这一把老骨头也没所谓，事实上，轩儿走的时候，我便想着，这世上最后一个亲人，也是走了，我活着，也是没有什么意思，倒还是不如，跟着轩儿去了，哎。”
但是他叹息了一口气。
“但是我知道不行，轩儿走得匆忙，留下了这一个烂摊子，这京都，我还得替他守着，不然到处兵荒马乱的，这大秦国，可就散了。我自己倒是没所谓，就是这满京都的大大小小老百姓，我不忍心呐。”
卫珠慢慢走着，跟着他的脚步，听着他不停地絮叨着。
在这初春带着几分寒意的深夜里，两人之间，却是异常的温暖。
卫珠没有打断他的话，听着老人絮叨，这一刻，她是一个最温馨的聆听者。
“所以，我只能拼着这一把老骨头，拼命撑着，索性，好人有好报，算是盼来了，”说起来，在得知卫珠怀孕的那一刻，潘苑杰是感激卫珠的，若是没有她，秦文轩已经断了血脉。
所以。
“无论如何，我也会护住你们母子的性命的。”
那个老人突然停住了脚步，斩钉截铁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