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夜深。
远处的打更声悠悠传来,裹在雾里,很柔软。
青帷紫檀木马车停在谢府门前,跳下来一个冷峻少年,头也不回,往府里走。
玉棋忙问,“公子呢?”
“在荣府。”
“他不是去了汪尚书府上吗?”玉棋柳眉轻蹙,几步追上前,还要再问,“你们……”
白玉回头,站在门边看了她一眼。
小孩的眼神不凶,但是很冷,玉棋一愣,就忘了想说什么。
砰!
眼前的门猛地一合,呛了她满嘴灰。
头晕眼花的玉棋姑娘刚回过神,就听见咔嚓咔嚓几声,门直接从里面闩住了。
“白玉!”
玉棋一阵胸闷,喊他名字。
她人生得秀丽温婉,一袭玉兰色的衣裳,如夜色里的出水芙蓉。
可惜,怜香惜玉这种东西,白玉从来就不懂。
“她让我回来思过。”
隔着门板,一板一眼的声音传来。
声音平平稳稳的很好听,只是过于冷酷,让人闻之却步。
“你走吧。”
得。
逐客了。
玉棋有点惆怅了。
白玉这才多大的孩子,怎么就跟个老僧似的?
他不是天性冷漠,只是用一层坚冰将自己包了起来,拒绝与人接触,也拒绝着世上的一切善意与恶意。
或者,他也并非抗拒。
而是本能地以为,世间来往,皆为恶意。
“你又犯了什么错?”
玉棋没走,好脾气地站在门外,“公子驭下宽厚,你到底做了什么糊涂事,才犯了忌讳?”
秦青箬是个很随性的人,宽于律己宽以待人。
白玉觉得这个“又”,用的很诡异。
他想了想,重复顾大人的原话:
“她说……我把她卖了。”
被卖了的顾大人,正站在大学士府门外,瑟瑟发抖吹冷风。
吱嘎——
大门推开,门房的小厮恭敬迎上前,“公子。”
荣烨走出来,四下看了看。
“人呢?”
小厮朝秦青箬努努嘴,皱着眉远远打量她,目光有些古怪,“……也不知是谁,站在门前头有一会儿了,硬要闯学士府,小的将他拦下了,他却又吵着要见您。”
荣烨一转眸子,便瞧见了秦青箬。
少年的目光有些恍惚和失焦,此时正呆呆站在门外石阶下。
那地方是个风口,他却像浑然不觉寒冷似的。
闻声抬头,看见是他,才勉强一笑。
小厮在旁低声道:“我见这人衣着气度不凡,像哪家的公子,不敢随便撵人,又恐惊扰了老爷夫人歇息,便自作主张请了您来。”
荣烨淡淡应了声,随手赏了他个玉坠,便挥袖让人下去。
那人没走多远,便被叫了回来。
“慢着。”
小厮赶忙回头,“公子有何吩咐?”
“这位是翰林院顾大人,往后他再来学士府,不必通传了,直接让他进府便是。”
“是。”
小厮退下。
他一瞥秦青箬,什么也没说,直接把人拎进了学士府。
书房里,灯火通明。
一应侍从全被撵了下去,满室素香中,荣烨闻到她身上的酒气,一下子拧紧了眉头。
“你又去哪……”
“容宸是个什么样的人?”
少年突然开口,硬生生地打断了他的话。
荣烨怔住,心中猛一咯噔。
秦青箬却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问:
“师兄,你告诉我,容宸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我不听那些外面传的,我要听实话……”她霍地一抬头,语气笃定,“那种犯忌讳的实话。”
少年墨玉眸子,色泽冷透,目光坚韧得直叫人心生敬畏。
她的目光,平静中透着坚冰似的决绝,一双极漂亮的漆黑眸子,还藏着些柔和细碎的雾气,却比荣烨在朝堂上见过的任何一个武将,都要铿然百倍。
应了一句诗。
大风起兮云飞扬。
荣烨沉默半晌,微叹道:
“坐下说。”
“好。”
荣烨的书房里到处是书,还有高高一摞奏疏。
梨木茶几上,除了一只莲叶铜香炉,再没有半寸能放茶壶的地方。
秦青箬窝在一旁的圈椅上,等着荣大人收拾完了,她已经半歪着脑袋,倚在大氅中,昏昏欲睡。
“还在睡?”
微凉的声线入耳。
秦青箬惊醒。
荣烨就站在她面前,一双眸子淡淡望着她。
“醒了。”
她拢了拢衣裳,跟着荣烨,在茶几旁坐下,忽然想起了什么,小声问,“几时了?”
荣烨道:“丑时。”
秦青箬惭愧,“已经这时辰了?”
难怪门房拦着她。
这么晚了,自己还往人家府中乱闯。
荣烨倒是轻描淡写,倒了两杯茶,递给她一杯,“无碍,早习惯了。”
她默然了。
旁人二十来岁能得举人功名,那便是光耀门楣。
荣烨十七岁状元及第,二十一岁官居一品,他纵然是天才,也少不了十几年如一日的苦读。
一句习惯了,一笔带过了多少当年读书的辛苦?
又囊括了多少朝堂艰险?
“你想问什么?”
荣烨一手抬起茶盖,梅子青的釉面,衬着他修长白皙的手指,温润生辉。
秦青箬定了定神。
试探着问:
“师兄,你跟容宸可相熟?”
荣烨的轻敲盏边的手指一滞,似乎诧异她所问之事。
半晌,点头道:“算是老相识了。”
惊才艳绝的帝京贵公子,总是惺惺相惜的。
可惜后来形同陌路。
虽然荣烨的神情仍旧淡淡的。
秦青箬还是听出了几分不同寻常的意味。
因为平日里谈及某人,荣烨要么沉默,要么淡淡说两句,从没见过目光有什么起伏。
可是,当她今日提及容宸,他虽掩饰得极好,却仍没逃过秦青箬的眼。
当时荣烨的目光一下子变得很复杂,且晦涩难言,很凌乱。
目光骗不了人。
她斟酌措辞,又问,“您跟他……是不是有过什么龃龉?”
荣烨蓦地挑眉,目光冷冷地刺向她。
秦青箬的神色倒是坦然,耍赖似的无辜笑着,颇有几分引颈就戮的从容淡定。
荣大人冷笑,啪地一声重重撂下茶盏。
紧随而至的下一句话,却叫秦青箬瞬间僵住了笑。
他先是慢条斯理地抚平袖口。
才抬眉看了她一眼。
“我问你,今日是不是见过容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