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
话音砸落,如惊涛拍岸千堆雪卷。
永顺帝手中的茶盏咔嚓一声砸碎在脚边,王公公惊掉了手中的拂尘,首辅李衡慢慢地抬起头来,露出了今日第一个不可置信的表情。
荣玄之听得一个踉跄,精瘦的身子险些撞到树上。
谢峰等少年,更是愕然张大了嘴巴。
四面响起下巴落地的声音。
短短六个字。
成功砸晕了所有人。
热茶四溅,永顺帝却毫无知觉。他一把推开了王公公,目光死死盯住秦青箬,骤然提高了声音:“你说什么?”
少年笑得一脸无辜。
她脚底下微微挪了个地。
您老盯错人了。
这话还真不是她说的,要问就问您家荣大人谢太傅去!
“回禀陛下,”荣烨仍是捧着茶,嗓音淡淡,“顾青熙为臣之师兄,这杯茶,早该敬了。微臣驽钝,竟被这孩子三言两语哄骗了。”
他回眸,轻轻一挑眉,“师兄,可是如此?”
秦青箬笑着,嘴角都僵了。
哄骗……
秦郡主很想捶地。
荣大人你找后账不带这样的啊!
这是想告诉老皇帝、还有那群目光惊悚的朝堂大佬们,自己这师兄何等为老不尊吗?!
虽满心流泪,少年嘴角却牵起一抹笃定雍容的笑。
她就在众人灼灼目光中,笑吟吟地接了茶。
轻啜一口,点点头,“有礼了。”
轰!
众人只觉大脑中瞬间被砸得一片空白。
谢太傅适时笑了,走到面色铁青的左相身侧,笑呵呵地拍了拍他的肩,“相爷,可不是老夫妄言吧?烨小子的师兄,总不可能只在书院中待了俩月吧?”
左相鼻子里溢出冷冷一声哼。
他一拂袖,只字不言。
两人并肩站着。
一人仙风道骨,和蔼儒雅,一人面若沉铁,戾气汹涌。
略一比较,高下立现。
秦青箬慢悠悠地喝着茶,斜眼从瓷盖与茶盏之间的小缝隙,偷偷瞟一眼谢太傅那边。
少年挑眉,笑得狡黠又无辜。
左相华徵啊!
多少年了,仍旧是那般小家子气。
她正纳凉看戏呢,脑后忽然一痛,少年愕然抬头,只见自家师弟荣烨正冷冰冰地俯视他。
秦青箬先是愣了愣,随即笑得很尴尬。
跟荣大人对视有压力啊!
总有种做坏事被抓包的心虚感啊……她能有什么办法啊……
荣烨瞥她一眼,警告,“皇上面前、安分点。”
秦青箬:……
师兄我看起来有那么不安分吗?
少年无辜耸肩,薄唇轻笑中带了染了几分明艳,她偏头,斜斜挑眉:“荣大人,我是师兄。”
荣烨眨眨眼。
黑白分明的眸子里,**裸的嫌弃。
荣大人素白衣袖一拂,毫不温柔地将少年的脑袋按低下去,“师兄更该听话,明白?”
秦青箬听得咋舌。
以致于牙齿直接磕上了茶盏。
她悲怆地仰头望天,她家师弟怎就不懂尊老爱幼?
那边老皇帝、谢太傅、华徵三人对峙,气氛可就远远没有这般和谐默契了。
饶是永顺帝,也被今日这接二连三的变故搞得头大。
清瘦老者颇有些疲惫地靠着椅背,耷拉着的眼皮微有些松,只是那目光却仍旧精悍灼灼,像草原上的鹰,犀利懒散地盯着无可逃脱的猎物。
秦青箬皱了眉。
她很讨厌这样的目光。
更讨厌那种连生死都被人操控的感觉。
她骨子里太傲。
那样的傲气,注定生来睥睨,也注定她永远不会真的向谁低头。
荣烨明显察觉到少年周身冷下来的气息,他拧眉,目光中隐有忧色,终究却并未点破。
秦青箬稳住呼吸,回眸对那人一笑,眸底有淡淡的感激。
荣烨这样的人。
和他在一起,总能让人很舒服。
他的潜意识很敏锐,敏锐到可以察觉你任何细微的动作。
但他从不会说什么。
从来都只是淡淡立在那儿,不声不响,静得如同夜色里的一朵青莲,却会在你将被夜色吞没时,伸手拉你一把。
他会知道你的秘密。
却总妥善封存。
天知、地知、你知,而他是静听花落的过客。
那般云淡风轻。
却又那般……令人心安。
“荒唐!”
突然一声怒斥,重重打碎了眼前平静。
秦青箬皱眉看去。
只见左相华徵面色凛然,另有三名学子跪在永顺帝面前,吓得瑟瑟发抖。
谢太傅不悦皱眉,态度却仍是淡淡,“相爷好威风,以权压人,竟压到我皇家书院头上了。”老者上前,亲自将那三名学生扶了起来,“陛下尚不曾责备,好端端的跪下做什么?男儿膝下有黄金,交给你们的统统忘干净了么?”
看似责备学生,实则暗讽左相恃强凌弱。
华徵皱眉,面色紧绷,“陛下您看,这三人可都说,顾青熙入书院不过两个月!”他皮笑肉不笑,浑浊的老眼中目光有些冷讽,“呵,莫不是太傅与荣大人暗通款曲,诓骗陛下来了?”
“左相说得什么混账话!”
荣玄之第一个不依了,板着脸上前,“陛下明鉴,犬子平日内敛寡言,却也不是任人栽赃的软脚虾!”
谢太傅不急不躁,缓缓道:“左相一力暗示顾青熙居心叵测,竟连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在下,究竟是意欲何为?”他笑得平和,半开玩笑似的,“莫非怕老夫这不才弟子,日后挡了您的路?”
华徵面色登时变了。
他赶忙对永顺帝一躬身,颤声道:“微臣绝无此意!陛下……”
永顺帝神色莫测,却是不耐烦地一摆手。
左相面色一白。
却见永顺帝的目光看向谢太傅,和缓平静了许多。
“太傅,你且说来。”
谢太傅看向左相,道:“老夫且先解了左相的困惑,这些孩子们之所以不知道顾青熙,全是因为——”他顿了顿,有些好笑,“老夫收这孩子为徒时,这群孩子还未进书院读书!”
学生们登时瞠目。
还未进书院……
众人的目光霍地转向少年,眼珠都快掉出来了。
荣大人十五岁拜入谢太傅门下,那都是六年前的事情了。
而能被他称一声“师兄”。
这少年,那得是才多大就被太傅收入门下了?!
果然人比人气死人!
这天赋,怎生一个妖孽了得?
“皇上可还记得,老臣早年曾有一入室弟子?”谢太傅咳嗽了声,慢悠悠地问了句。
永顺帝一怔,细想之下,似乎当真有这么个人。
不仅如此,前些年他还曾打听过这少年。
“朕记得,太傅那学生,似乎是小小年纪便游学去了……”
永顺帝登时恍然。
“莫非就是他?!”
谢太傅点点头,正色道:
“正是。”
他顿了顿,笑眯眯地望着左相,“若非如此,老臣怎敢将这孩子推举给陛下?小徒不才,从六岁便外出游历至今,如今过了十年好歹舍得回来了,自然得叫陛下见上一见!”
“好、好、好!”永顺帝登时大喜,连赞三个好。
多年前他就曾想要这少年入朝为臣。
奈何少年小小年纪,便外出游学去了,而且这一去,就是将近十年。
千盼万盼,他都快忘了的时候。
如今却终于给盼回来了、哪有不欢喜的道理?
目光再看那少年。
只见他远远立在白玉台上,明眸含笑,薄薄一层淡金阳光镀落,整个人顿显风华灵动。
少年一抬手,宽大青衣滑下一截,露出雪色腕骨精致如玉。
那般白皙纤细。
于流光飞旋之中,居然微微生艳。
容宸笑意沉凉,雪白的长指轻轻勾起一片花瓣。
此间少年光景如玉,竟让人心欲颤还休,忍不住想看他执笔的模样。
如今秦青箬有了这合情合理的身份,永顺帝看着少年,越看越顺眼,越看越欣喜。
一面却是狠狠瞪了华徵一眼。
多嘴!
早知如此,他哪能让这少年埋没于翰林院?
永顺帝不由后悔得肉疼,合该让这少年奇才直接入六部历练才是啊!
“青熙,”老皇帝罕见笑得温和,居然连姓都省了,他招招手示意少年上前来,“快来让朕瞧瞧,太傅这宝贝徒弟。”
秦青箬嘴角抽了抽。
这么热络啊……
少年笑唇边笑意微有些僵硬,却仍是平静地走上前去。
“见过陛下。”
她真要行礼,却被永顺帝拉上前去,笑眯眯地说着,“免礼免礼!你这孩子不必拘礼,既是太傅的爱徒,在朕面前也是一样的。”
秦青箬低眉敛目地应了,心中却是冷笑。
一样?
怎能一样!
一个是撑起她最后一片天的外公,一个却是血洗她满门的仇人。
不必拘礼么?
少年轻笑,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眸子波光潋滟。
帝京、
她回来呢。
陛下,准备好了么?
准备好等我……颠覆你这铁血江山了么?
*
铅华洗尽,月满棠梨。
一日的风浪喧嚣褪去,三更的书院,重归于平静。
在她之后,永顺帝心情大好,也是因此,授职进行得格外顺利。
叶明远稳重,又与永顺帝甚合眼缘,因此反倒是成了一干学子中赐职最高的,直接封了正五品国子监博士。
沈奕才华满腹又心细,因而也入了国子监,为从七品典学学士。
沈煜可谓异数,许是因为这孩子一鸣惊人的邦交才能,永顺帝极为赏识,竟是入了鸿胪寺,接过了鸿胪寺少卿一职。
正六品,官衔虽不高,却是鸿胪寺实打实的第二把交椅!
众臣惊叹之余皆是感慨。
南萧正缺邦交能臣,如今便有天降奇才,可想而知,这少年日后必有似锦前程!
倒是沈煜本人不甚在意,笑嘻嘻地接了圣旨,仿佛这正六品官不过是玩闹。待永顺帝离开后,这孩子竟是直接将圣旨丢到一旁去了,自己凑在秦青箬身边,仍旧如猴儿一般嬉戏玩闹。
余下的学子中,有三人入翰林院,皆为庶吉士;另两人则入国子监,分授主簿、掌印之职。
如此一来,俨然形势分明。
除沈煜之外,国子监四人以叶明远为首,翰林院四人则以秦青箬为首。
这般鼎立对峙之势,秦青箬微微叹息,不知是祸是福。
哦,还有个谢峰小公子。
秦青箬眨眼小小。
不愧是谢太傅的亲孙子,行事洒脱,令人瞠目结舌。
这孩子方才十一岁,便是才学满腹令人扼腕惊叹,无不称赞一声天才。
若是他此番入朝。
便是除去峪江郡主秦青箬以外,南萧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少年官员。
不曾想。
谢峰竟在永顺帝面前,直接推拒了授职。
永顺帝也不恼,便饶有兴致问他为何。
于是谢小公子当着满朝众臣,声音虽稚嫩,却朗朗有力——并非不愿入朝,而是愿走过明年春闱这条路,堂堂正正凭本事入朝堂。
谢太傅是他亲祖父;
老臣们都是宠爱他的长辈;
就连永顺帝他都能称一声皇伯伯。
这样的他,若是就此入朝,无论再怎样有真才实学,也终究被人诟病。
谢峰是谢家的孩子。
他有百年清流文人世家的风骨,也有独属于少年的骄傲。
这样的平步青云,他不要。
他要让自己的仕途前路,堂堂正正站得住脚。
话音落。
全场静默。
谢太傅捋须微笑。
直到永顺帝一声叫好打破了寂静。
众臣相顾无言,心中对着孩子由衷敬佩之余,心中多多少少亦有些愧疚。
扪心自问。
他们中又能有多少人。
在官权面前能像这孩子一般心志坚定?
秦青箬亦欣慰。
她真的希望,不论过去多少年,谢峰都能保住这份初心这份干净。
在乌云蔽日的朝堂。
这样的人,不该只有那么少。
入夜。
清风卷流云,漆黑柔软的夜色,风过半遮明月。
这是秦青箬在书院中的最后一夜。
辗转难眠。
两个月来的一景一物,此刻在脑海中越发清晰,那些光阴如梭,笑貌音容,那些喜怒悲欢,人间冷暖,在这样的夜里,轻如羽毛,被秋风轻轻吹散在记忆中,却仿佛有种奇异的默契,总能再度缓缓地拼凑复原。
秦青箬轻轻叹了口气。
她披衣起身,推开小轩窗。月色如水似银绸,清凌凌地滚落在青石板路上,如轻纱铺就。
半盏明月闲闲藏在云雾中。
似水墨晕散,羊毫柔软勾描枝头海棠。
由青石板铺就的长宁街,笔直如青云匹练,铮地一痕划过半个帝京,阡陌尽头依稀可见巍峨宫墙,气势恢宏。
少年微笑。
她知道的啊。
往后的日子明枪暗箭、一次次地重复着阴冷与血腥、生死如迷雾永远都是未知数。
这半年远去得那些几乎让她忘记的东西。
终于啊……都回来了。
她是注定是活在黑暗中的人,此生从来不曾有救赎。
------题外话------
明天万更!明天就入朝了哈哈哈!
【有奖问题】左相是谁的人?(这个没啥线索,大家凭运气猜哈哈)